文笔峰

常年黛绿的文笔峰,与玉龙雪山对首相望,耸立在丽江坝子西南端的生碧海边。远远看去,它酷似一支饱蘸翠墨的生花妙笔,倒举向天,在无垠的蓝色天空上不停地挥写。而峰下的生碧海子,就象一方玲珑的砚池。当笔尖所指的地方显现出墨迹——几缕浓云,便是普降甘雨的先兆。“文笔峰头云似墨,丽江坝子雨如油”,这是千百年来流传在丽江人民中间的两句灵验的气象谚语,其间包涵些什么科学道理不太清楚,倒是听到过一段故事。

很早以前,这里还没有文笔峰和生碧海子,只有一座低矮的生碧山、一条宽大的生碧河。依山临河的生碧村里,有一户三口之家:两个老夫妻,一个独生儿子。祖祖辈辈都是打柴卖柴,靠山谋生。儿子刚上十五岁,就从父亲手里接过祖传的柴斧,成年累月,顶风冒雪,砍树劈柴,渐渐磨炼成直瞄瞄、硬铮铮的好小伙子,乡亲们都亲切地喊他“樵郎”。

有一天,樵郎照例上山砍柴,走到半路,却被财主父子挡住。樵郎想绕道而行,又被财主喝住:“从今天起,这座山是我家的了,不许你再去找柴, 不然就打断你的狗腿!”樵郎气得顶撞了一句:“自古以来,这生碧山就是大伙儿的山,我家祖祖辈辈在山上打柴,你想独霸办不到!”说着一挥斧头, 噔噔噔地奔上山去。财主父子吓不住樵郎,追又追不上,无可奈何地瘫在路边。

哪料到,心象蛇一样阴毒的财主,跑到领主府告了樵郎一状。太阳偏西, 樵郎一回到村里,就被领主派来的差役捆走。樵郎百思不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呀走,一直来到领主府里,只见领主坐在堂上,财主父子站在堂前。领主指着一张纸,威严地吼道:“樵郎,这是财主告你的状子,你恃强砍伐他家山上的树木,无法无天,你知不知罪?”樵郎一听,知道这是恶人先告状,心里很不服气,便指着财主说:“他说谎,我还要告他哩!”领主见樵郎这样胆大不恭,又喝一声:“告什么?拿状子来”。樵郎没有状子,领主硬说他无理取闹,喝令差役打了一顿,把生碧山判给了财主。樵郎忍痛回到家里,气呼呼地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父母,并说以后不得上山打柴了。年迈的父母经不住这意想不到的打击,活活给气死了。樵郎呼天喊地地哭过之后, 暗暗发誓:不告倒财主,决不甘休。

告状要有状子,可是自己不识一个字,怎么办呢?樵郎想:求人不如求己,下死心也要把字学好。家里没有什么书,他就每天向识字的老人学几个字;没有纸和笔,他就削根尖棍子,跑到生碧河沙滩上去练写。写了抹平, 抹了又写,直到天傍黑,把学会的字深深刻在河边泥地上(以防忘记),才拖着疲倦的步子回家。第二天清早,他学了另外几个字,又来到河滩上练写, 发现头天刻写在泥地上的字不见了,没留一丝痕迹,有两个字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练到太阳落,他又把昨天学过没有忘记的字和新学的字,深深刻在泥地上。可是到第二天,所有的字又被抹掉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樵郎好生奇怪。一天晚上,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大河边探个究竟,只见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在抹他刻的字哩。顿时,樵郎火冒三丈,悄悄走近前去,猛一下紧紧抱住黑影子。那个人不叫喊,也不挣扎,慢慢转过头来:呵,谁想到竟是个十分秀气、温柔的姑娘!樵郎又惊又羞,一撒手跌坐在地上,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你⋯⋯你这是⋯⋯”姑娘见是樵郎,不但不责怪他鲁莽,反而和颜悦

① 文笔峰:在云南省丽江纳西族自治县境内。

色地说:“我来帮你认字。”樵郎听了却生了气:“你整得我把学过的字都忘了不少,世上哪有这种帮法?”姑娘笑了笑:“我想试试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学。今晚你来捉拿我,我就信你了,你愿意跟我学吗?”樵郎明白了姑娘的好意,变得快活起来:“我为了认字,都快急死了,有你来教我,真是瞌睡碰着枕头,老天爷降下的美事。”姑娘扶他站起:“那好,一言为定,明天我带纸笔来,你可莫失约呵!”说完掉头走了。樵郎要送她,却怎么追也追不上,一眨眼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只得呆痴痴地回家了。

第二天清早,当樵郎来到河滩上,那姑娘早已坐在河边柳树下等着了。他一走拢,姑娘就拿出一管毛笔、一方砚台、一叠白纸,教他写,领他念。说也怪,姑娘教过一遍,樵郎就熟记不忘了,半天就学了一大篇。到太阳落山,姑娘把纸笔交给樵郎,又掉头走了。樵郎慌忙追上去喊:“哎,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让我送你回去吧!”姑娘笑着,胡乱指指茫茫的波浪: “我叫水姑,家就在那边,你快回去吧。”一转身就不见了。

这样过了个把月,樵郎什么书都能看懂,心里想什么就能写什么,字也写得流利漂亮。于是有一天,他不再去河边,在家写了一张状子,径自投到领主府,巴望告倒财主。想不到领主早已收受了财主送的厚礼,反倒说樵郎诬告好人,又把他打了一顿。樵郎忍气吞声,回到家里发闷。忽然,水姑推门进来,责问他为什么失约?樵郎含着眼泪,把自己告状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水姑十分同情,不禁也流下了泪水。过后,水姑把樵郎写的状子拿来, 稍稍改动了一下,要樵郎连夜去投。樵郎照着办,领主收了状子,叫樵郎次日再来听候。第二天,樵郎慢悠悠地来到领主府,瞧见财主高傲地坐在堂前。当领主当众念完判词,差役一声吆喝,把财主按在地上痛打一顿。财主大叫冤枉,领主慌了手脚,忙拿起自己写的判词再仔细看看,不禁目瞪口呆:头晚明明写上痛打樵郎一顿,今天怎么变成“痛打财主一顿,山林归还百姓” 了呢?刚才一口气便念完了,并不留意,真是个难解的哑谜。领主不好下台, 可是事情象泼出去的水,没法收回了。樵郎见告赢了财主,连跑带跳来到河边,把喜讯告诉水姑。水姑只是抿着嘴儿笑:为什么告赢了财主?只有她明白,樵郎还蒙在鼓里哩。

樵郎深深地爱上了水姑,一天,他在河边直率地表白了自己美好的愿望, 请求水姑同他做一家。水姑却红着脸,微微笑着,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恰在这时候,财主父子带着个仆人来河边钩鱼。他们见樵郎和一个妙龄姑娘在一起,又嫉妒,又气恼。挨过一顿打的财主,见了樵郎更是直咬牙关,喊上仆人就来揪他。财主的儿子乘机枪过水姑就跑。樵郎正在焦急,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把财主儿子和水姑一起刮下河去。财主见儿子落水,吓了一大跳, 又怕斗不过樵郎,反倒吃大亏,赶紧掉头溜回去。樵郎顾不得追财主,立刻跳下河去找水姑,可是翻来覆去游了几遍,只看到财主儿子的尸体,不见水姑的影子。樵郎失望了,坐在河堤上,望着滚滚的浪涛,喊着水姑的名字痛哭,越哭越伤心。直哭到月亮出来,他哭累了,哽咽着倒在河边浅水里。过一会儿,一双温暖的手臂把他搀起。他睁开眼睛,见是水姑,又惊又喜,眼眶涌满了热泪:“我的水姑呀,你⋯⋯”水姑却笑了笑:“我不会死的,不过,要是你不哭这一场,我也许不会回到你旁边。”接着,水姑对樵郎倾诉了自己的秘密:“我本是生碧河龙王的三姑娘,从你在河滩练字时起,我就爱上你了。那天你告状告赢了财主,是我化阵风儿去到领主屋里,把判词改了。今天也是我用一阵风,把财主儿子和我自己刮下河心。我对你是一片真

心,看出你对我也是一片真情,我答应嫁给你。”樵郎恍然大悟,他更爱水姑,更敬重水姑了。两人成亲后,过着十分美满幸福的日子。

财主带着钱财又到领主府告状,咬定樵郎把他的儿子推下大河淹死。领主又派人抓走了樵郎,水姑化成一阵风跟在后面。领主因为第一次在判词上出了差错,这回格外小心,在府堂上当众书写。正要念,忽然一阵风把一粒沙灰吹进眼中,便放下判词,先揉了揉眼晴。领主以为这次决不会错,漫不经心地一气念完,差役又吆喝着把财主痛打一顿。财主两次告状,花了半个家产,反倒挨了两次打,活活气死在堂下。领主看着不对头,忙拿判词再瞧, 又发了呆:原判要樵郎抵命,怎么又变成“财主纵子行凶,该打一场;儿子拦劫民女,淹死活该”了?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没法说。樵郎手舞足蹈, 笑着回家。村里的乡亲们,看到樵郎、水姑告倒了财主,一有什么冤枉事, 都来请樵郎写状子,水姑也热心相助。

水姑好久没有回龙宫,生碧河龙王变作一个白发老头,挨村挨户地查找, 费了很大的劲,终于找到樵郎家。龙王见三女儿擅自与樵郎婚配,生米煮成熟饭,气得捶胸顿足,令她马上回龙宫。水姑恳请父亲允婚,樵郎也苦苦相求。龙王看看这光景,更是怒火烧心:“你既然不愿回去,从此断绝父女之情,永世不准回龙宫!”骂完,气冲冲地走了。水姑想不到父亲会这么狠心, 泪珠儿不禁成串地滚下来。

龙王回到龙宫,余怒未息,忙传令下暴雨,想把樵郎与三女儿活活冲散。龙母却在一旁说道:“三女儿是龙种,她身上还有一海子的水,洪水制服不了她,不如把大河撤到地底下,再停下三年雨,旱得他们活不成。”龙王觉得有道理,便改传撤河和停雨三年的旨令。

头年大旱,大河干了,沟塘枯了,只剩井水和一股细细的山泉,庄稼干得发黄,收成只有往年的三成。第二年大旱,山泉也干了。水姑身上虽然还有一海子水,下了两场毛毛雨,但也抵不住这样的大旱,庄稼长得象稀疏的头发,收成只有往年的一成。到第三年大旱,井也枯了,树也萎了,田地裂开几丈深的沟壑,庄稼无法种,天热得象火炉烤,不透一丝儿风,人们面临着饿死、渴死、热死的厄运。水姑、樵郎十分焦愁。水姑想:有天就有风雨雷电,没有风雨雷电就不合天理,哪有连旱三年的道理?这定是龙王父亲违背天理,擅令停雨,应该告个天状。她把这想法告诉樵郎,樵郎很赞成,立刻端出大笔和砚台。可是笔头是干的,砚台也是干的,没有水磨墨,樵郎泄气了。水姑说:“我身上还有一脉命根水,拿它来研墨吧。为了搭救四方生灵、八方百姓,即使死了我也安心!”樵郎非常感动:“我想的也同你一样, 不告倒生碧河龙王,死也不放下笔!”于是,他俩双双来到生碧山顶,向着青天告状。水姑从嘴里喷出珍贵的命根水,捧着砚台磨墨;樵郎提起大笔饱蘸浓墨,直往蓝天上挥写。磨呀,写呀,一字字,一行行,飘向天上,手杆酸了,脚杆麻了,腰杆痛了,依然不停,终于在无垠的天空上写下了黑压压的一片字。天上的米利东阿普①看到了,知道生碧河龙王擅停雨水,冒犯天条, 造成人间百姓的灾厄,一面传令捉拿生碧河龙王,一面请大海龙王来普降甘雨。霎时间,整个丽江坝子雷电交加,风雨大作。大河又淌了,沟塘又满了, 泉水又冒了,井水又出了。人们欢笑着畅饮,土地纵情地吮吸,万物恢复了生机!可是,强壮的樵郎早已使尽了最后一股劲,累僵在山头,那支饱蘸浓

① 米利东阿普:纳西族传说中天上最大的善神。

墨的大笔还直挺挺地指着天空;美丽的水姑也用尽了她最后的一滴活命水, 早已断了生命之脉,却依然倔强地端着砚台,依偎在樵郎身边。

后来,樵郎写天状的笔化成了长青的文笔峰,水姑的砚台化成了峰旁常绿的生碧海。

杨世光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