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实用主义
1878 年,美国实用主义的创始人皮亚斯创立主动的心灵的概念,从而消除了休谟的怀疑主义。他是参加联邦政府地质测量工作的一个自然科学家, 他深入地研究了休谟在考虑实际事务时作为藏身之所的“习惯”和“习俗”。皮亚斯不用理智和感觉而用习惯和习俗作为一切科学的基础。他把他的学说叫做实用主义,可是他的意思只是指科学研究的方法。因此他避免了休谟那种心理学的被动心灵的极端怀疑主义和休谟的批评者那种预先注定的“自然秩序”。正因为自然科学家皮亚斯说明了一切科学研究的心理,所以我们想要仿效他,采取实用主义这个名词,作为我们试图在这本书里运用于经济学上的研究方法的名称。
我们并不忘记从休谟到皮亚斯②那一百四十年的一段时期,以及其间在哲学上的实用主义的先驱,例如杜格耳德·斯图亚特和威廉·霍季森。我们只是认为皮亚斯的方法对于我们的目的较为有用。我们也不是忘记皮亚斯以后的五十年,其间有一些后起之秀像詹姆士、杜威和席勒,也没有忘记科勒和考夫卡①的形态心理学。皮亚斯后来反对詹姆士和席勒那样的利用他的“实用主义”这个名词,他说他自己的学说是一种认识论和真理的考验,而他们的学说是一种生活、价值或欲望的哲学。他说,詹姆士把对观念的真理的考验解释为不仅在于它是否产生预期的后果,而且在于它是否产生有利的后果, 例如个人的幸福,或者杜威所谓有利的社会后果。②
因此,我们不得不区别和使用实用主义的两种意义:一种是皮亚斯的纯粹科学研究方法的意义,这种方法他从自然科学中得来,可是也可以适用于我们的经济交易和机构;另一种是参加这些经济交易的有关方面他们本身采取的各种社会哲学的意义。我们因此在后一种意义下非常接近地跟着杜威的社会实用主义走;而在我们的研究方法上却仿效皮亚斯的实用主义。一种是科学的实用主义——种研究的方法——另一种是人类的实用主义——经济科学的研究对象。
皮亚斯,在他的科学的实用主义里,一开始就区别清楚并且把知觉之间的关系加入感觉本身,这是休谟所不采取的,因为他不能把它们作为感觉来解释①。皮亚斯说明这个方法,谈到有意识的感觉的两种成分。“在一首音乐作品里有个别的音,也有调。”休谟的印象和观念是“音”,那是一些在不同的一刹那时间的孤立的感觉。可是,不是“调”,因为“调”是经过一段时间流动的一种感觉的连续。
② 特别请参看伏格林,埃里契:《论美国精神的形式》,1928 年版,第 19 页。
① 詹姆士,威廉:《实用主义》,1906 年版。《极端经验主义》,1912 年版。特别应参看杜威,约翰:《确定性的寻求——知与行的关系的研究》,1929 年版。席勒:《人遭主义》,1903 年版,关于科勒和考夫卡, 参看本书第 119 页。
② 参阅皮亚斯的论文,《一元论》杂志,1905 年第 15 号,第 161—181 页;1906 年第 16 号,第 147—151、492—546 页。
① 见皮亚斯六篇论文之一:《怎样使我们的观念明白》,《通俗科学月刊》,1877—1878 年,第 12 号, 第 1—151、286-302、604-615、705—718 页;第 13 号,第 203—217、470-482 页,1923 年版。引文根据选集。
“单一的音,”皮亚斯说,“可以延长到一小时或一天,它在这段时间的每一秒里和在整个时间里同样圆满地存在;在它响着的时候,它对于感官是存在的,在这个感官里过去的一切和未来同样地都完全不存在。可是‘调’的情况就不同了,‘调’的完成需要一定的时间,在各部分的时间内只演奏‘调’的各部分。它靠前后的程序不乱,靠接连发生的声音,这些声音在不同的时间传进耳朵;要听出‘调’,必须有一定程度的连续不断的意识,使我们察觉一段时间的事件的存在。当然我们只有听那些个别的‘音’才能听出‘调’;但不能说我们直接地听到‘调’,因为我们只听到一刹那间存在的东西,一种连续的程序不能在一刹那间存在。这两种对象,我们立刻或直接觉得的和我们间接觉得的东西,在一切意识中都有。有些成分(知觉)在它存在的时间内每一刻都是完全实在的,另一些成分(像思想)却是有起头、中间和末尾的一种作用,在于接连发生的若干知觉的调和一致,这些知觉在心灵里流过。它们不能直接地全部存在,而必须包含一些过去的或未来的部分。思想是一根谐调的线,贯串着我们的接连发生的知觉②。”
因此,皮亚斯认为,思想本身不是一种纯粹理智的抽象作用,也不是像柏克莱和休谟所说的一种知觉的连续;它是我们称为“意义”的那种东西。贯串在知觉的再现之间的,是通过回忆和预期的感觉的陪音。皮亚斯说,思想和其他方式的关系(例如音乐)不同,因为“它的唯一的动机、观念和作用是产生‘信念’的感觉,”而不是产生理智的认识。信念有四种特性:
“⋯⋯它是我们觉得的东西;⋯⋯它消除疑惑的不安;⋯⋯它在我们的性格里树立一种行动的规则,或者简单地说,一种习惯。⋯⋯思想的最后结果是意志力的发挥。⋯⋯ 信念的要素是一种习惯的确立⋯⋯思想的整个作用是产生行动的习惯;⋯⋯凡是和思想有关、而不符合它的目的的东西,都是外加上去的东西,不是它本身的一部分。⋯⋯因此, 要发现它的意义,我们只须确定它产生什么习惯,因为一件事情的重要性完全在于它引起什么习惯。⋯⋯那习惯是什么,决定于它在什么时候以及怎样使我们行动。所谓‘在什么时候’,就是每一个对行动的刺激都起因于知觉作用;所谓‘怎样’,就是行动的目的都是要产生一种切实的结果。这样,我们归结到具体的和实际的东西,”因此,皮亚斯称为实用主义,“作为各种思想的真正特性的根本,不管它多么微妙。⋯⋯我们对任何事物的观念就是我们对它的切实的效果的观念”①
他最后说出一种准则,关于在我们的观念上怎样取得科学的明确。“考虑一下我们所想的对象可能会有什么有实陈影响的效果。然后,我们对这些效果的概念,就是我们对那对象的整个概念。”换一句话说,实用主义是“未来性”。
然而,这里暂时的结论只是休谟的所谓个人的成见,这是随着不同的人的不同的感觉而不同的。皮亚斯更进一步,要取得那种不偏于成见的科学的信念。这是“真实”的问题,并且是我们所谓“习惯”和“习俗”的区别。因为,皮亚斯对那形而上学的、最后的和根本的真实问题的解答,成为
不是个人的偏见,而是社会的一致的意见。真实是一种本身自有特性、不受任何人对它的看法的影响的东西。“一切从事研究的人最后一定会同意的意
② 同上书,第 39、40 页。
① 《怎样使我们的观念明白》,第 41、43、44、45 页。
见,就是我们所谓真理②,这种意见所表现的对象就是真实。我对真实的解说是这样。”①
这样,形而上学的意义被改变了。它已经不是个人对最后真实的理智的认识问题,像洛克、柏克莱和休谟所认为的那样。它的问题是那些有能力研究的人在预测世事中大家同意的期待,他们在大家继续同意的范围内,感到有信心为未来采取同样的行动。这不是休谟的那种纯粹偏见的信念——它是科学的信念,是没有偏见的对意义的解释。休谟不得不回溯他所能看到或记得的个人经验②,去找一些“无可疑问”的东西;皮亚斯只需要由所有看到、记得和用实验证明的人给予社会的认可,就可以没有疑问。这是我们要分辨的偏见和科学的区别,习惯和习俗的区别。偏见是个人的意见。科学是众人一致的意见。习惯是个人的重复。习俗是一种社会的强制,是那些同样感觉和同样行动的人的集体意见对个人的强制。
因此,皮亚斯揭露休谟的缺点。第一,休谟的心灵的观念,和洛克的一样,是一种完全被动的接受外来印象的容器③,这种印象只存在一点时间;而皮亚斯的心灵的观念是一种主动的、继续不断的、对印象进行组织和再组织的机构。第二,印象存在的时间长于休谟那种数学上的点,因为它们保留过去的印象(就是记忆),它们在流动着的现在中再现和改变,并且它们预期一种感觉于最近的未来,这种未来总是在变成现在。休谟认为,时间是一个接一个的数学上的时间之点,各个点本身没有持续期间。皮亚斯认为,时间是瞬息的一刻,本身就包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因此休谟是感觉论者,而皮亚斯是——实用主义者。
既然皮亚斯的心灵的概念是主动的印象组织者,休谟的“印象”本身现在就在它们的部分对整个活动(过去的和未来的)的外部关系方面被皮亚斯采用,而不是作为个别的印象进入心灵,只靠相似住、连接性和继续发生的顺序把它们结合在一起。心灵不是等待印象,而是不断地找求印象,把它们分为一部分一部分的,重新构成新的感觉。那些新的感觉不是休谟的被动的印象,而是皮亚斯的主动的信念,目的在于达到未来的行动。这种部分对整体和过去经验对未来预期的关系,成为我们的交易和“运行中的机构”的心理。
皮亚斯又使我们能看出休谟的怀疑主义是由他的个人主义而来,并且是由于他那个时代的一些大哲学家的孤立的理论,他们没有得到科学研究者的合作和批评。休谟的怀疑主义,是他不信任完全靠个人的理智来发现事物的形而上学的最后真实,像洛克和在他自己以前的大多数哲学家那样。因此, 他否定理智,认为它是脱离感觉和社会的一种抽象的东西。他对理智的了解是咸觉之间的空隙,因而是什么也没有。休谟在这种怀疑主义方面是非常坦率的。
“我在我的哲学上所处的那种毫无希望的孤寂的境界,首先使我害怕和烦乱。⋯⋯
② 皮亚斯,作为一个科学家,并不是指最终的真理而言。他的意思是指知识的现状,它随着更进一步的真理而改变。
① 《怎样使我们的观念明白》,第 57 页。
② 《休谟哲学全集》,第 1 卷,第 384 页。
③ 杜兰特:《哲学的故事》,第 295 页。
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犹豫踌躇的,每一次薪的反省使我担心在我的推论中又是一次错误和不合理。⋯⋯我能相信吗,脱离一切固有的见解,就是追求真理?⋯⋯有两种原则,我不能使得它们一致;我也没有能力来否定它侧,就是,所有我们的各别的知觉是各别的存在, 以及心灵决不能看出个别的存在之间任何真正的关系。幸而,既然理性不能消除这些疑
云,自然本身就可以做到⋯⋯我吃,我玩一盘双六①,我聊天,我和我的朋友们很快乐。⋯⋯
②
这样,休谟在变成实用主义者的时候,忘记了他的怀疑主义。
格林对休谟的批评在一方面是合理的,在易一方面却不合理。合理的一面是说,休谟的个人经验的观念决不能作科学的基础,因为那只是个人的孤立的经验,是偏见,不是科学。可是,格林在另一面是错误的,他硬说科学需要一种注定的规律性,以便有一种自然的“法则”。科学所需要的不过是皮亚斯的那种预期的一致性,就是,有能力研究的人们可以作同样的预期, 这种一致的意见因此对个人研究者具有习俗的束缚力,个人必须遵守。
休谟的勇敢的怀疑主义是他的时代的个人主义和一个先驱者的孤立状态。皮亚斯的真实是科学研究者的世界的一致。休谟的教育观念证明这一点。他认为一切信念和推论是由于习俗的原故,可是他不区别“习俗”和“习惯”。因此,他谈到教育的时候,就把它看成“一种人为的而不是自然的原因”, 虽然它“对心灵发生影响和感觉、记忆或理性一样①。”
然而,如果我们对习俗和习惯加以区别,习俗也就是教育,因为它是从幼年时代起周围的人所一再给予的印象,这种印象使个人不能不符合习惯的假设;休谟所说的“习惯”指的是个人的习惯,个人可以从自然本性的重复或其他人类的重复中获得这种习惯,不受集体意见的道德强制的影响。习惯实在是一个个人主义的名词,因为只限于个人的经验、感觉和预期;而习俗是由那些集体地同样行动的其他的人的经验、感觉和预期而来,这就是广义的教育。习惯是由于个人的重复。习俗是由于继续存在的团体(团体里的人尽管变动)的重复。它对个人有一种强迫的效果。休谟说过,“影响人类的那些意见,一半以上起因于教育”,实际上这些意 见全部起因于习俗。因此, 教育不是不自然的——它是通常的社会的作用,人们经过一生一世反复地和别人打交道以及必须符合集体行动的要求,从而获得了习惯。教育是从服从习俗中养成习惯。皮亚斯所谓意见一致也是这样。科学家的信念一致具有习俗的力量,能给个人创造新的习惯。
这样,通过休谟在 1739 年和皮亚斯在 1878 年发表的著作,我们接近了“意义”的意义,然而这种意义,为了我们的经济学的目的,还不够完全, 因为休谟是个人主义者和感觉论者,皮亚斯的研究范围是自然科学。到了社威,我们才发现皮亚斯被扩充到伦理学;到了制度经济学,我们才发现它扩充到交易、“运行中的机构”和“合理的价值”。然而,休谟的“信念”, 像皮亚斯所理解的那样,正是我们所谓“意义”的意思。
“信念”,或者“意义”,首先是偏见。休谟说,“在经过我的最精确的推理以后,我说不出为什么我要同意,并且只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倾向要竭
① 西洋双六,一种用象棋和骰子在盘上玩的游戏。——译者
② 《休谟哲学全集》,第 1 卷,第 544、545、548、559 页。
① 《休谟哲学全集》,第 1 卷,第 416 页。
力按照我所看到的现象或光景来考虑事物。”他说,“我的感觉总是有偏向的,因此我在理智上是怀疑的,可是我的有偏向的感觉仍然是我给予现象的意义”。
这些意义由经验中产生。“经验是一种原则,它教导我过去事物的各种结合的关系。”他说这些关系是相似性、莲接性和因果作用。
反复的经验成为习惯。“习惯是另一个原则,它使我预期同样的事情发生于未来。”
经验和习惯成为想像。“它们联合起来影响想像,使我形成某些观念, 比另一些没有同样有利条件的观念较为明确和生动。⋯⋯因此,记忆、感觉和理解的基础都在于想像或者在于我们的观念的生动有力。”
可是,所有这些感觉只有在受到外来的印象刺激的时候才会发生,它们从那个印象所推断出来的结论是信念。“因此,意见或信念可能是非常明确的,是一种和现在的印象有关或者联在一起的生动的观念。”这种信念,我们将称为习惯的假设①。
这种信念“是观念的一种比较生动和深刻的想像”,它根据它本身和连带发生的热情、痛苦及快乐比较起来的相对的强度,“推动意志”。
因此,照休谟的说法,信念是个人给予事物的有偏见的意义。它还需要皮亚斯所说的那种一切善于研究者的一致的信念,以便消除偏见,取得科学的对预期的信心。
因此皮亚斯的实用主义就是科学的研究方法。人们往往反对所谓实用主义的“哲学”,认为它所根据的是“凡是有用或有效的”就是真实,就是“是”。如果一个买卖人业务成功,他就是“正确”。如果一个打劫银行的强盗能把财物拿走,他就有理由那样做。但是皮亚斯的意思不是这样。他的意思是, 如果一种“理论”经过事实的试验和别人的证实,说明它“能行”,那末这种理论就现有的知识和一切已知的事实而言就是真实的和正确的②。
① 参阅本书第 10 章(V),《习惯的假设》。
② 关于实用主义进一步的发展,参阅盖耶:《皮亚斯,詹姆士和杜威所发展的实用主义的真理论》,1914 年版,参阅本书第 10 章(I),《凡勃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