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儿:现代技术的勃兴

尽管现代技术可以迥溯到几千年前的希腊哲学,但它的真正勃兴却是十七、十八世纪的事情。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一时期现代技术的勃兴是与当时形而上学的正式成形紧密相连的。由笛卡儿发动的现代形而上学运动从客观上奠定了现代技术赖以产生与发展的坚实基础。

随着古典时代的逝去,希腊哲学已如昨日黄花。但海德格尔发现,萌发于希腊哲学中形而上学趋向却完全支配着基督神学。在中世纪,上帝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成了万物之源。上帝通过把本质赋予万物的方式而使万物成其为万物。没有上帝,万物就不存在。上帝在经院哲学那里获得了一种本体论的存在的特殊地位。当时,人们总是被这样一些问题所困扰:他怎样才能与上帝保持一种正当的联系?他怎样才能确信其被拯救,亦即他怎样才能寻求到持久的安全保障?尽管随着启蒙时代的莅临,这些问题赖以支持的神学基础已经崩析,但对安全的寻求却依然保留了下来。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需要为他的自我确信寻找到新的基础。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提供这种新的基础的就是笛卡儿。①通过笛卡儿“我思故我在(ego cogito [ergo] sum)” 这一著名箴言,人从他自己那里,从他的思维(cogitare)中获得了他所需要的自我确信。现在,人能够表象(represent)世界,亦即他把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作为对峙的东西带到自己的面前,把它们作为自己思维,从而也处置与支配的对象。而在这样做时,人立即确信到了自己的存在,也确信到了他所对峙的实在的存在。②

勿须说,正是笛卡儿这里,海德格尔看到了现代形而上学运动的开端。现在,隐藏在希腊哲学尤其是柏拉图哲学的控制趋向正式形成了。曾经要识见实在的人终于确信到自己能对实在有所识见了。而凭借着这种自我确信, 人也越来越把自己当做世界上所有事物的决定性中心。这就是说,人已经变成了主体。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主体现象本身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在希腊人那里,主体是 hypokeimenon,本意是指那些横躺在面前的东西,如大海上凸

① 海德格尔:“论人道主义”,见《存在主义哲学》,商务印书馆 1963 年,第 124 页。

② M. Heidegger,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p12 。

③ M. Heidegger,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p14—16。

① M. Heidegger,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p88—90。

② M. Heidegger,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p131 。

现的岛屿、陆地上横亘的山峰。但随着笛卡儿哲学的出现,主体的这种意义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笛卡儿并没有把他的注意力投向那些他以为是力所不及的实在,而是投向了他意识中的或者作为他意识所出现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那些具有 hypokeimenon 特色,亦即横躺在人面前的东西都必须在从人的自我意识中寻找到它赖以存在的原因和根据。这里,人获得了一种我们在现代世界中所越来越获得的独特地位。他变成了主体,高居于所有存在者之上,统治和支配着世界。①

而随着人成为主体,整个世界也开始以一种新的图景方式出现,成了一个因果关系的集合体。实在的东西是可以识见的东西,可以识见的东西当然也就是可控制与操纵的东西。因此,世界上的所有存在者作为客体,都为主体决定并赋予价值。自然成了主体所认识、分析、测量、利用的对象。

毫无疑问,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正是笛卡儿这种表象的或者说是主、客体两元论的形而上学奠定了现代技术必然要勃兴的基础。现代技术决不是如工具性的或人类学的技术定义所说的那样,是达到目的的手段或人的制造活动。作为一种展现的方式,现代技术限定(set up)自然,挑战(challenge) 自然,施于自然以过份的要求,迫使每一件事物进入非自然状态的呈现。显然,当人成为主体的时候,当人从他的意识中确信自己对每一件事物的处置能力的时候,当人表象自然,将其客观化,并在这种客观化中开始控制每一件事物的时候,当人不再把事物当做客体,而认为它们唯一重要的用途就是用于实现人对事物的控制的时候,现代技术这种挑战性的展现就不可避免地要盛行开来。现代技术从本质上说就是笛卡儿主、客体两元论思维方式的产物。在现代技术中,人对自然(包括他自己)的控制趋向是显而易见的。现代技术用客观性处理每一件东西,将每一件东西纳入到控制之中。一种主、客体的两元并置盛行在现代技术之中。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不仅现代技术,而且现代科学也是笛卡儿的表象的形而上学的产物。科学家通过他所设计的实验程序询问自然,以便越来越了解它。但在这样做时,他并没有象古希腊人那样敞开地响应自然,响应那些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的东西。科学家眼里的自然实质上是一种人的构造,科学明显地表明了一种作为主体的现代人表象实在的方式。科学家并没有让事物如它本来的面目出现,他捕获自然,使之客观化,并进而将它置于自己的对面。在这里,自然也就被表象为一个因果关系的集合体,因而服从于实验的考察,并将它自己报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