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理性主义的人文主义与现代技术文明

19 世纪曾因为它的科学技术成就而被称为科学技术世纪。到 19 世纪中叶,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历史变革——以蒸汽机为标志的工业革命先后在欧洲各主要国家完成,人类所创造出的技术文明得以最终确立。由于工业革命的推动,自然科学各主要门类都有了迅速的发展。1873 年,麦克斯韦出版了

《电磁学通论》,完成了电和磁的统一。以此理论为基础,19 世纪末叶发生了以电力工业为主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创造了比蒸汽时代大得多的生产力。然而,现代技术文明的确立并没有从根本上给人们带来幸福,过去所颂

扬的自由、平等、博爱,在现实社会中破产了。如空想社会主义者欧文所指出的,机器的使用给社会带来了祸害。因为机器的使用虽然创造了大的财富, 但这些财富为少数人所掌握,少数人利用这些财富继续吞并多数人的劳动所产生的财富。因为建立在机器使用上的工厂制度是不良性格的塑造者,工厂制度伴随着竞争,助长了贪婪。因此,承继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的衣铱,现代非理性主义的人文主义在 19 世纪中叶产生了。它们坚持以人的自我意识、人的主观意志与人的存在为本体,反对理性,以及通过理性对自然界的认识与改造,反对普遍的机械化、功利化倾向,反对当时风靡一时的实证主义思潮,试图在一个技术图景化的世界上,扼止人的心灵的枯竭,呼唤生命力的张扬。

叔本华无疑是现代非理性主义的人文主义的始作俑者。叔本华宣称,“世界是我的表象”。对此,只要人进行一下反省即可明白:人所知道的并不是太阳,并不是地球,而永远只是看到太阳的眼睛,摸到地球的手;他周围的世界只是相对于他自己而存在的。当我们想到物质的时候,其实只是想到了考察着物质的主体。因此,我们要把握世界的本性,不能从外部世界着手。相反,如果我们面向自我,找到自己的心灵的最终的本性,我们就会找到一把打开通向世界的本性的道路的钥匙。那么,人的心灵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呢? 无论是理性主义者还是经验主义者都把人看做是理性的动物。但是,叔本华认为,这是一个古老的普遍的根本性错误。理性只是心灵的外观,潜藏在它

后面的是一个意志的世界。这个意志,“本质上是没有一切目的、一切止境的,它是一个无尽的追求”。①就个体而言,就是攫取食物以求温饱,发展自身以求生长,战胜它物以求生存,占有异性以求繁衍。就种族而言,就是通过个体的不断繁殖而求种族的发展和永存。叔本华认为,唯有这个无意识的盲目的生存意志才是心灵的真正的本质,人的真正的本质。

意志是心灵的本质,但在人的心灵中,确有理性。从根本上说,理性也是起源于生存意志的需要。人必须有理性去发明并制造工具去满足诸多的需要。理性是满足生存意志需要的工具、肉体的奴仆。人们常常认为人的行动是由理性支配的,其实这是一种假象。理性确实像是照亮意志在世界上通行的明灯,但是,这就象言人背着明眼人行走,明眼人(理性)按盲人(意志) 的需要去探明道路,但真正驱动的是瞎子的步伐,即盲目的意志冲动。理性只是受意志的支配去认识意志所要支配的东西。很显然,叔本华在宣称“世界是我的表象”时,他所关心的是一个人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在这个与科学世界相对立的生活世界里,世界上的一切都要以主体为条件,它们只是为了主体而存在。它的最终根源就是盲目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意志。因此,理性对意志而言只能处于工具的地位,它所实现的只可能是意志的目的。勿须说, 叔本华这种对理性在生活世界中的定位无疑给了那些理性万能主义者迎头一击。

尼采是继叔本华之后的一位有影响的非理性主义的人文主义者。尼采认为,作为生命的本质的意志并不是叔本华的那种求生存的意志。叔本华的生存意志仅以争取生存为目的过于消极。生命的意义在于释放自己的力量,以征服它物,驱使它物为自己的目的服务。因此,只有权力意志才是生命的本质。这种权力意志以希腊酒神狄奥尼修斯为象征,肯定生命,追求肉欲,征服外物,役使实在。尼采认为,权力意志是不受约束的创造力量,世界是听从权力意志自由驰骋的场所。

尼采把权力意志当做生命的本源,因此,他所提出的权力意志是对理性的一次猛烈冲击。尼采认为,人的本质不是由理性和知识所决定,而是由意志所决定。人只按自己的意志来行动,决不按理性和知识行动。所以,理性不可能成为人类生存的基础。然而,长期以来,理性把生命力扼杀了。非人格化的机器,错误的分工经济,使生命成了病态。科学技术活动导致了生命的野蛮化。尼采认为,这种理性对生命力的扼杀早在苏格拉底倡导“知识即美德”时就已开始了。苏格拉底代表着一种新的人类类型即专事推理的人类类型的出现。他要人们相信,通过逻辑的引导,人们不仅能够认识存在,而且能够对它加以支配。因此,在对一切知识的占有欲的驱使下,科学一往无前,乐而忘返。人们借诸理性去认识万物,深入万物的奥秘。建立概念,支配事物成了人类的唯一天职。苏格拉底是第一个借知识与理论来超脱死亡的人。为了知,他被判处死刑。但科学是否真能使人超脱死呢?事实上,在科学和知识发展起来后,酒神远逝而去,人类已沉沦到一种荒诞、自杀、苦闷的处境中。人类不再去感受、体悟万物,丧失了对生命力的美好感受。尼采认为,对一切知识的占有欲与对科学的追逐应该放弃。人类所应该认识的, 不是关于实在的知识,而是自己的生命。一味追逐外在的知识,必然带来生命灵性的丧失。

① 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 1982 年,第

长期以来,人类在苏格拉底的求知欲占主导地位的精神影响下渺小化了,人的生存可悲且永远没意义。因此,人必须自由地建树新的生活方式。人是必须超过的东西。超人是人类发展的目标与归宿,超人于人犹如人于猿猴。超人是大地的新主人,他们体魄健全、天资高贵,充满权力意志,超人是人类社会的顶点,他们会使人的个性得到最充分的发挥。人类一经超越而达到超人,就达到永恒的千年王国。

生命哲学是在 19 世纪末叶发展起来的一种非理性主义的人文主义思潮。这种哲学思潮继承叔本华、尼采的唯意志主义,矛头所向的仍然是科学与理性。然而,在生命哲学这里,获得本体论地位的不再是绝对的、盲目冲动的意志,而是具有历史性的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身。生命哲学崇尚生理本能, 将心理体验及本能冲动视为一种不可遏止的创造力量,一种最真实的存在。生命哲学认为,那种相信实证科学,相信依靠技术与工业的发展可以促进人类的进步的思潮像孔德的实证科学、斯宾塞的进化论等不足以填补价值观念的空白,人类生存的意义只有从人自身的世界去寻找。

狄尔泰无疑是生命哲学的最杰出的代表。生活在 19 世纪末的狄尔泰显然强烈地感觉到了他所处的技术时代的问题。他认为,这个时代最普遍的也是基本的特征是实证主义。物理科学的方法确立起了有效性知识的领域,使得人类在支配世界方面取得巨大的成功。因此,以数学为基础的物理科学的方法肆意漫延,甚至进入哲学与文学。不仅如此,科学技术所产生种种思维模式,也开始浸渍了人们的社会生活与日常思维方式。现在,我们被科学的突飞猛进所淹没,我们对于事物的本原,对于我们生存的价值,对于我们行为的终极茫然无知,我们甚至无力去回答这些问题。然而,哲学的任务是探究人的价值、生活世界的意义。受到理性科学模式同化的哲学无法认识和把握生生不息的生命现象;生命只有在超越理性的意义上才能加以领悟与体察。因此必须恢复哲学作为一门人的学科的地位。1883 年,狄尔泰以《人文科学引论》一书奠定了把人作为一个独立的、有着自己方法论的研究领域的基础。在这部著作中,狄尔泰强调,不同于机械运作的自然世界,人所创造的人文世界,是一个精神世界,因为它是意识到自己目标的人创造的,同时它又是一个历史世界,它是随着人对世界的意识而改变的。很显然,这个独特的世界是不适合于自然科学的方法和它的机械概念,它有自己的独特方法,这就是解释。狄尔泰相信,通过这种方法建立起来的哲学,能够完成领导人类走向未来的任务。

进入 20 世纪以后,伴随着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和资本主义矛盾的深化, 现代非理性主义的人文主义思潮开始得到迅速的发展,其主要流派有弗洛伊德主义、存在主义、人格主义甚至法兰克福学派等。尽管这些非理性主义思潮风格殊异,但它们都表达了一种对技术社会中人的处境的深切关怀。首先, 这些思潮都对现代技术所引起的社会后果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他们认为,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在技术化的社会中处于一种被压抑的、被异化的地位。其次,他们都主张以人的主观性对抗技术世界中的机械化、客观化的倾向。要使每个人成为自己的主人,成为一个作为意志、情感、直觉与性欲主体的人,成为一种作为完全自由、独立自主、不受任何束缚的存在的人,第三, 反对理性。他们都认为,理性、科学、逻辑不可能理喻人的内心世界。人要想成为真正的人,只有诉诸于内在的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