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解放

然而,随着 60 年代的到来,马尔库塞的这种悲观主义开始消除,因为他在当时第三世界的革命运动、新生的反文化运动和女权主义运动中看到了那种可以服务于新技术的基础的“新感性”。因此,在他后期的著作《论解放》和《反革命与造反》中,他允许他自己去思考一些这种新感性可能涉及什么的问题。在他看来,新感性在对待自然方面,已不再把自然当作一个仅仅是被控制和操纵的纯粹客体,而是把它当做一个具有自己权利的主体,一个与人生活在一共同世界中的主体。因此,新感性所提供的这种新的自然观有助于现存技术的转变和新技术的催生,将是非暴力的、非毁灭性的,尽管它依然以支配自然为前提,它着眼于现实生活的重建。而在重建的新生活中,人将走向一种平定的生存,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解。

马尔库塞认为,在现代技术时代,不仅人,自然也需要解放。“自然也等待着解放。”①如果说,现存技术是服务于毁灭和剥削自然的,那么,建立在这种新的自然观的基础之上的新技术所倡导的对自然的人道占有“是非暴力的、非毁灭性的:指向于自然内在的、能提高生活的、感性的质。”②结果将是“实在的重建”,——一个由从服务于毁灭与剥削中解放出来的技术所导致的世界的改变。在这里,这种解放了的技术就是要创造一个重建现实, “创造一个在其中人的非攻击性的、爱欲的、接受性的官能,与人的自由意识共同服务于人与自然的和解的环境”。③无疑,“重建现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马尔库塞强调,这样的态度与其说是对技术的路德式的拒绝,倒不如说是呼吁一种新的技术,一种它不让自然是其所是,而是根据解放的利益——我们的但也是自然的——改变它的技术。这种新技术将不同于当代技术对自然的“压抑性的统治”,而是对自然进行“解放的统治”。它能在对自然的改变中解放自然,允许自然成为它所愿意成为的那个样子。这样,“人们不必再用侵略和压迫来维护自己的生存,个人最终有可能创造一个不再有暴力、丑恶、无知与残忍盛行在其中的技术的与自然的环境。”①其结果是, “由科学进步所存有的想像力一旦从剥削中解放出来,就能够将其生产性的能力转变为经验与经验的重建”。②“世界的合理重建将导致一个由人的美学感性所构成的现实”。③然而,说非统治性的技术和与之相匹配的科学方法一

③ Herbert Marcuse,One Dimensional Man(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1964),p257.

① Herbert Marcuse,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Boston,MA:Beacon Press,1972),p74.译文参照《工业社会与新左派》,商务印书馆 1982 年,有所改动,下同。

② Herbert Marcuse,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Boston,MA:Beacon Press,1972),p67.

③ Herbert Marcuse,An Essayon Liberation(Boston,MA:Beacon Press,1969),p

① Herbert Marcuse,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ikt(Boston, MA: Beacon Press, 1972),pp2—3.

② Herbert Marcuse,An Essakyon Liberation(Boston,MA:Beacon Press,1969),p

③ Herbert Marcuse,An Essavon Liberation(Boston,MA,Beacon Press,1969),p

起重建现实,是返回到卢卡奇的论题:“自然是一个社会范畴”。的确,自然是一个社会构造,如马尔库塞说,“自然是一个历史实在”④。这不仅是因为什么东西是自然的以及怎样体验它是一个随社会的变化而变化的问题,而且也是因为如下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自然科学的自然是由科学家共同体通过他们的实践构造的。二是日常生活世界意义上的我们居住的自然也是社会构造的。不同的社会有不同的自然观。在我们的社会实践中,我们总是或多或少地根据这种自然观去生产和再生产世界,在这个意义上,自然是一个社会构造。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一个在其中象电器、电话等人造物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世界是一个构造的世界,甚至我们称之为“自然的”的世界也变得与人造的世界不易区分了。围绕着人周围的世界总是一个被改变了的世界, 总是受到了先前人类的影响。我们居住的环境总是先前人类活动的结果,我们无法接触到所谓的独立于人类活动的“自在的自然”。自然总是我们通过我们的或者说是劳动或者说是相互作用的社会实践所构造出来的东西。那种在这个社会构造的自然背后的本体自然既没意义也无必要。

既然自然是一个社会构造,那么,我们的社会实践的变化也意味着世界的变化。这就是为什么马尔库塞说自然是一个历史实在、新感性将彻底地改变现实、新技术将重建现实,导致自然改变的深层原因。然而,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发现,马尔库塞关于新技术、新自然的提法也存在着严重的问题。

马尔库塞在谈及新技术所体现的对自然的新态度时,总是涉及了象本体自然一样的东西,即先前的技术已经压抑而新的技术将解放的那个自在的自然。统治的技术“损害了自然的某些客观本质,⋯⋯人的解放关涉事物中、自然中的真理的认识。”①他将柏拉图式的“回忆”与新感性联系起来,认为新技术是“重新发现在现有现实中受歪曲和否定的事物的真正的形式。”① 自然的解放意味着“自然固有的有助于解放的力量与质被重新发现和释放”,

②因此应该允许它“‘为了它自己的目的,而存在”③,我们与自然的非剥削

性关系的中心特点是“服从、‘让其是其所是’、接受”④。“‘接受的’、‘被动的’官能是自由的先决条件。”⑤很显然,马尔库塞在这里制造了一个根本性的两难冲突。一方面,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他假定自然是一个历史实在,并坚持新技术能够重建世界。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这个重建的世界的模型却是建立在本体自然“自己的”的客观性的质上。因此,在马尔库塞那里,关于“自然是一个历史实在”的思想并没有贯彻到底。一个历史实在总是人类活动的产品,对它的“被动”、“接受”或“服从”决不是一个选择。

马尔库塞总是持续地诉诸于一个独立于人类活动的本体的(因而是非历史性的)自然,将之作为社会批判的基础。结果是在他的著作中出现了一种

④ Herbert Marcuse,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Boston,MA:Beacon Press,1972),p69.

① Herbert Marcuse,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Boston,MA:Beacon Press,1972),p69.

① Hetbert Marcuse,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Boston,MA:Beacon Press,1972),p69.

② Herbert Marcuse, 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Boston,MA: Beacon Press,1972),p67.

③ Herbert Marcuse,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Boston,MA:Beacon Press,1972),p62.

④ Herbert Marcutee,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Boston,MA: Beacon Press,1972),p69.

⑤ Herbert Marcuse,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Boston,MA:Beacon Press,1972),p74.

动物主义的倾向,在《爱欲与文明》中,他将其批判理论建基于本能,即那种由文明所压抑的但却保存在潜意识和想像力领域中的本能愉悦的回忆之上。同样的主题也出现在他 60 和 70 年代的其它著作中。在这些著作中,马尔库塞坚持,革命性的变化需要一种新本能甚至是新的人类生物学的出现以产生一些新需要。他写道,当代社会已经产生了一些侵入到有机体尺度的消费、竞争和浪费需要,一个解放的社会应该用一些新的需要——和平、安静和美等需要来替代原先的需要。要创造出一种“已发展出阻碍野蛮、凶残、丑恶的本能的人”①。在这里,很显然,内在自然的历史特点被肯定地加以假定了。尽管自然继续充当社会变化的基础,但为了使自然能够改变我们,我们必须首先改变自然。

然而,如果自然是历史的,那么,改变自然与其说是社会变化的条件, 倒不如说是它的结果。建立一个新社会并不需要人改变自己的本能,相反需要改变的是他们的心灵。但马尔库塞却把社会革命说成是自然的需要,并进而把那些本质上伦理的问题转变为一个生物学的问题。结果是使社会批判与交往领域从而也是公众的讨论批判脱离开来,而将其建基于自然——一个超社会的东西之上。似乎社会批判理论只有建基于自然之上才能为自己争得合法性。

但是,马尔库塞这样做也许有他自己的动机,这就是避免相对主义的困境。不诉诸于一个独立于人类意志和人类选择的非历史的自然,要使对一个产生大量财富,明显地满足了大多数人的需要的社会秩序的批判以及给出这种批判的内容似乎不太可能。解决的方法就是设定一个自在的自然,假定这个自在的自然的需求已经并正在由这个社会秩序所触犯,然后以它的名义制造一个革命。但是,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马尔库塞自己的理论表明,这样的自然根本就不存在,因为自然总是一个历史的实在,总是社会构造的产品。说“让它是其所是”,允许它“为了自己的目的”存在或实现它内在的目的的方式去构造自然根本就不可能,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个“它”,没有一个独立于我们的自在的自然。

因此,马尔库塞的错误是,一方面,他认为自然的外部世界是通过社会实践构成的,另一方面,他又都试图把这些实践建基于一个本体的,因而是一个非构造的自然的某些非历史胜的“客观的质”上。并且在这样做时坚持自然是独立于我们的,先于并独立于人类的构造性活动而“自在地”存在; 正确的人类行动就是要遵循它,“让它是其所是”。然而他却不能解释,我们应该怎样才能接近这个本体自然,并给出我们与这个自然的能动关系。因此,尽管马尔库塞说过,那些我们当做是独立的和外部的客观世界事实上只是我们自己的社会中介活动的产物,但这个本该创造历史的“我们”却在他对内在的质、真理和基本本能等求助时迷失了。

的确,如果我们承认自然是历史的、社会构造的,一个相对主义的困境就会出现:一个社会对待自然的方法怎样能够与其他社会的方法进行批判性的比较呢?对于这个问题,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也许就是把社会批判理论建基于不同于自然的东西之上。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的最大错误就是,人类对它的环境的责任被系统地隐匿起来了,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异化现象。一个非异化的社会应该是一个在其中幻象得以消除,人类清楚地意识到它自己对

① Herbert Marcuse,An Essayon Liberation(Bostort,MA:Beacon Press,1969),p21.

世界的责任,并进而根据那些公众讨论所表明的需要和民主决策所做出社会决定去改变世界的社会。这个社会所拥有的技术将明显不同于现存的技术。这样的技术最终知道它自己是社会的、历史的和旨趣的,因而知道它与它所帮助建立起来的世界的真正关系。这样的技术将打破马尔库塞所惧怕的技术与统治之间的联系,这样的技术将不再坚持它自己的绝对中立性,而知道它自己是一个解放的工具——不是沉默的自然的,而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