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与新生的工业文明
西方世界自文艺复兴之后,17、18 世纪时开始进入一个技术高速发展的工业革命时期。在这个时期,盛行着一种人类征服自然的强烈冲动。而要达到这一目的,首先要发现自然界的规律,并诉诸于各种可行的技术手段。于是,数学与自然科学得到了急剧的发展,以蒸汽动力为主导的机器技术开始兴起。科学技术的发展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不断扩大的工业化,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与生活内容。当时,人们赞美理性,崇尚科学技术,相信科学技术能够给人带来一个美好的未来。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的口号响彻欧
洲大陆的上空。
征服自然的旨趣既然成为一种盛行的时代要求,它就必然要争得哲学上的支持。事实上,当时的哲学正是这样做的。无论是不列颠岛上的经验主义, 还是欧罗巴大陆上的唯理主义,都拚命地寻找可靠知识的依据,力求精确地把认识对象。在这里,古代本体论的优先地位被认识论的优先地位取代了。哲学关注的是知识的有效性,而人生问题、价值问题则被排斥在其论域之外。
然而,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尽管获得了关于自然界的有效知识, 并赖此建立起了一个工业文明的社会,但却并没有因此而解决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人们发现,他们在对物的追求和向外部世界的攫取过程中,却迷失了自我,丧失了内在的灵性。一方面,如席勒所看到的,随着机器技术的发展, 工厂制度的建立,工业文明把人束缚在机器系统孤零零的断片上,机器的轮盘使人失去了生存的和谐与青春的激情。另一方面,人们在埋头寻找知识的根据,并努力向外部世界攫取时,却不问人生意义的根据。这就是说,尽管技术的发展提高与扩展了自己的生存能力,社会也进入一个更有保障、更舒适、更有生存主动性的阶段,但现代技术一旦出现,就成了一种异己的客观力量,反过来窒息着人的价值和意义。
人文主义的古老宗旨是探求人生的价值与意义,这一旨趣必然要同新生的工业文明发生冲突,曾经促进为工业文明铺路奠石的人文主义现在开始拒斥与疏离工业文明了。因此,正是在工业文明似乎要为人类带来一个美好的未来的时候,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应运而生了。它同技术与科学以及它们在哲学上的对应物——唯理主义与经验主义拚命抗争,竭力想挽救被工业文明所淹没了的人的灵性,拯救被技术理性思维漫渍了的属人的思维方式。如浪漫主义思想史家亨克尔所说:“浪漫派那一代人实在无法忍受不断加剧的整个世界对神的亵渎,无法忍受越来越多的机械式的说明,无法忍受生活的诗的丧失。⋯⋯所以,我们可以把浪漫主义概括为‘现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①因此,对工业文明的批判成为当时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的内在历史要求。
一般来说,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对工业文明的批判涉及到两个层面。一是对工业文明本身的直接批判,这种批判主要表现在对机器、技术与科学的勒德式(Ludditism)的拒斥上。二是对工业文明在哲学上的对应物——以理性、计算与控制为基础的技术思维方式的批判,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批判, 它从其先验基础上切中了工业文明的要害。
无疑,卢梭是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对工业文明发起冲击的第一位先驱者。在经过文艺复兴古典人文主义的哺育后,到卢梭生活的 18 世纪,现代技术与科学已经产生。一方面,以牛顿力学为中心的自然科学体系已经建立起来,另一方面,脚踏纺车、脚踏织布机、钻机、车床、磨床和溶铁炉等机器已经使用,工业革命即将拉开帷幕。这时,人们对科学与技术产生崇拜,相信人们通过自己的理性,可以认识掌握自然规律,进而推进社会的进步。然而,就是在这种时代氛围中,卢梭以一代大师的透视力,挥笔写下了“论科学与艺术”一文,对科学、技术与文明展开了激烈的批判。
卢梭认为,科学的发展混灭了人的本性,使人性受到压制。他赞美原始的自然状态,“那时我们的风尚虽然是粗朴的,然而却是自然的,从举止的
① 转引自刘小枫:《诗化哲学》,山东文艺出版社 1987 年,第 6 页。
不同,一眼就可以看出性格的不同”。①而此时的世界,“我们的风尚流行着一种邪恶而虚伪的一致性,每个人的精神仿佛都是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②在文明的字眼下,人们不遵循自己的天性,不敢表现真正的自我。卢梭认为,
“科学、文学和艺术,由于它们不那么专制因而也许更有力量,就把花冠点缀在束缚着人们的枷锁之上,它们窒息着人们那种天生的自由情操。”③因此,科学技术的发展,文明的进化,使人性受到压抑。
卢梭把科学技术看成是道德沦丧、社会奢移腐败的主要原因。科学不是起源于我们的德行,而是我们的恶。天文学诞生于迷信,几何学诞生于贪婪, 物理学诞生于虚荣的好奇心。而我们的灵魂也是随着我们的科学技术和我们的艺术之臻于完美而越发腐败的。我们可以看到,随着科学与艺术的光芒在我们的地平线上升起,德行也就消失了,“怀疑、猜忌、恐惧、冷酷、戒备、仇恨与背叛永远会隐藏在礼义那种虚伪一致的面幕下边,隐藏使我们夸耀为我们时代文明的依据的那种文雅背后”。④卢梭认为,科学技术之所以导致道德沦丧,是因为它们产生闲逸,而闲逸又引起奢侈,并进而导致勇敢、尚武与德行的丧失。科学进步使生活日益舒适,奢侈之流行之时,真正的勇敢就会削弱,尚武的德行就会消失。因此,卢梭称颂贫困,他认为贫困使法兰克人战胜了高卢人,撒克逊人征服了英国。罗马帝国吞噬了世界的财富,却在奢侈中敲响了自己的丧钟。
由于科学技术对人的种种不良作用,因此,卢梭公开宣扬无知,反对科学技术。卢梭宣称,斯巴达的名播遇迩就是因它那幸福的无知以及它那法律的贤明。因此,斯巴达把艺术和艺术家,科学和科学家一齐赶出城垣是值得称赞的。人类应该摈弃科学技术,返回自然纯朴的原始生活。人的价值不在于他有知识,有智慧,而在于他有道德,有情操。使人完善的是道德、情操而不是知识与智慧。卢梭并不否认科学的真理性,但要达到这种真理,人类必须经历很多错误,而且错误的危险比真理的用处大上千倍,使人类得不偿失。不仅如此,即使人类得到了科学的真理,我们也难以很好地利用。他曾这样感叹到,“假如我们居然有幸终于发现了真理,我们之中又有谁能好好地利用呢?”①卢梭的文明与自然对立的思想的影响是巨大的,他的返回自然的口号曾风靡了整整一个时代,构成了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的思想基础。然而,卢梭对工业文明的批判显然是一种直接的批判。但是,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对工业文明的批判并没有局限于此,而是扩展到了对它的先验基础的批判。事实上,这种对工业文明的更深层面的批判可以追溯到 17 世纪的帕斯卡尔——一位比卢梭更早的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哲学家。
作为笛卡儿同时代的一位哲学家,帕斯卡儿在笛卡儿提出计算、技术理性的逻辑时,提出了心灵的逻辑。在他看来,笛卡儿的理性主义哲学对科学太偏心,对人太漠视。理性是不可能认识人生的,心灵有其自身的逻辑,那是理智所不能把握的。如果说唯理主义重思维的逻辑形式,那么,他的心灵的逻辑则关注的是生命存在的问题。
① 卢梭:《论科学与艺术》,商务印书馆 1963 年,第 9 页。
② 卢梭:《论科学与艺术》,商务印书馆 1963 年,第 9 页。
③ 卢梭:《论科学与艺术》,商务印书馆 1963 年,第 9 页。
④ 卢梭:《论科学与艺术》,商务印书馆 1963 年,第 10 页。
① 卢梭:《论科学与艺术》,商务印书馆 1963 年,第 22 页。
帕斯卡尔是 17 世纪一位卓越的数理科学家,因此他不会勾销理性,他所要思考的是科学的真正用处、范围及其限度。因此,帕斯卡儿曾区分了两种精神:几何学精神与敏感性精神。几何学精神在于精确分析,习惯于从某些公理出发,并依据这些公理推演出真理。它的优点是它原理的明晰性和它的演绎的必然性。敏感性精神不同于几何学精神,它既非笛卡儿的理智能力, 也非经验主义的感知能力,而是类似于艺术家所拥有的那种微妙的感受性、敏锐的洞察力。它习惯于依据感觉来判断,但往往能一眼洞穿事物的底蕴。帕斯卡儿认为,理性的作用并不像笛卡儿估计的那么高,理性在人类认识自然及认识自身过程中有其不可靠性和局限性,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对象都适合几何学精神。
那么,理性的局限性体现在哪些方面呢?首先,在对自然的认识中,理性受到各方面的干扰和限制。在我们对自然的认识中,我们的感官常常以虚假的表象在欺弄理智。而这种欺弄之所以能够发生,既是因为人的比例失调, 即我们人与自然的比例的不相称,也是人是个神秘的复合主体的缘故。对于前者,帕斯卡儿认为,自然的两端都是无限的,一端是宏观的无限(全体), 一端是微观的无限(虚无)。两端都隐没在人无法测知底蕴的,而只有造物主才能理解的无穷的神秘之中。人作为自然中的人只是处于自然界中端的中项;对于宏观的无穷而言是虚无,对于微观的虚无而言是全体。很显然,人的这一中项地位,决定了人在各方面都是有限的;有限的人是不可能认识无限的自然的。一方面,从认识对象讲,作为处于两端无限之间的中项的人, 不可能具备认识探究宏观的全体与微观的虚无的无穷能力。人不可能绝对无知,但却绝对不能全知。另一方面,从人的认识能力的本性来看,我们的感官也由于处于中项地位而不能认识极端。声音过响令人耳聋,光亮过强令人目眩,距离过远或过近有碍视线。对于人来说,极端的东西仿佛不存在。
人的理性能力的局限性也是因为人是一个神秘的复合主体。帕斯卡儿说,我们之无力认识事物,在于事物是单一的,而我们却由两种相反的并且品类不同的本性,即灵魂与肉体构成的。我们这个复合的主体是无法认识单纯的事物的,无论它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因此,帕斯卡儿批评说,几乎所有的哲学家全部混淆了对事物的观念,他们从精神方面谈论肉体的事物,又从肉体方面谈论精神的产物。
如果说理性在认识自然方面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局限性而不能至全至真的话,那么理性在探讨人自身方面则显得无能为力。人的本性是丰富性、微妙性和无限多样性,将使得对任何对之进行逻辑分析的一切尝试都会落空。因此,数学绝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学说。但是,在帕斯卡儿看来,认识人自身是人的一个基本任务,其重要性远甚于认识自然。人必须认识自己, 这将有助于规范自己的生活。而要认识人,理性与科学是不能解决人生的终极问题的,理性当然确定,但只它对科学有效。人不能从理性那里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人生的善与美要靠心灵的逻辑来解决。我们除了了解人的生活与行为之外,没有其他的途径。很显然,帕斯卡尔之所以揭示理性的局限,其最终目的是关注人,探寻人的出路。人处立于无限与虚无这两个深渊的中间, 空虚失落,孤独无依。人能够认识到自己的这种可悲处境,并努力去摆脱悲惨,超越理性,达至无限。
在笛卡儿主义刚刚产生的时候,帕斯卡尔就深切地意识到理性主义所隐含的危机。勿须说,在理性所设定的地平面发展起来的工业文明引起的异化
愈益严重的时候,他那对理性所做的沉静、冷郁的批判就必然要引起人们的强烈共鸣。
帕斯卡尔、卢梭之后,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经由英法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和德国浪漫主义哲学思潮而在 18 世纪末 19 世纪初作为一种人文主义的形态真正确立下来。尽管各种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形态殊异,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旨趣:在工业革命带来功利化、机械化的世界图景的时候,在唯理主义和经验主义排除人生论和价值论而只注重认识论的问题的时候,它们充满激情地追求浪漫诗化的世界,认为人生应该是诗意浪漫的人生。人的精神生活应以人的本真情感为出发点,以自己的灵性作为感受外界的根据。追求人与自然的契合交感,反对工业文明带来的人与自然的对立与敌视。
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的这种旨趣,使得它同古典人文主义形成强烈的反差,这就是它不再坚持人类对自然的认识与改造的进步意义,而对理性、科学与技术采取一种消极的态度。不仅如此,浪漫主义的人文主义的这种旨趣也给 19 世纪中叶产生的非理性主义的人文主义带来了巨大的影响。直至本世纪的存在主义思潮与法兰克福学派,我们仍可以在其中找到浪漫精神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