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政治冒险家——切·格瓦拉(下)

克里姆林宫烂成一锅粥

10 月 27 日。在古巴。苏联火箭部部队分遣兵团司令兼导弹基地司令员别尔乌金中将,在切·格瓦拉的支持、影响和鼓舞下,坚决执行古巴领袖卡斯特罗作出的严惩来犯者的命令,一摁指挥键钮,就把萨姆导弹送上长空, 把美国间谍飞机打了下来。

这里霹雳一声巨响过后,美国立刻陷入了“黑色星期六”的无边黑暗, 陷入在了一片的丧魂落魄中,陷入在了一片可怕的恐怖的悲鸣中。

然而,其实,这里还不是发生了最黑暗的地方,这里还不是最使人胆破心裂的地方,也还不是最为造成了怆惶和恐怖的地方。

造成了更大的黑暗,更大的怆惶和恐怖,仿佛已经是灾难临头的地方, 是在离古巴还有一万三千公里遥远的苏联,那是在莫斯科,那是在克里姆林宫内赫鲁晓夫办公和已经连续几天须臾不敢离开的地方。通过电讯,那古巴上空的突然一声巨响,立刻似乎比霹雳更可怕地传到了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的耳道里,他几乎立时便为之魂飞而魄散,他甚至立时抱起脑袋来,在他的办公室内,想马上寻到个洞,就要往里钻了。

赫鲁晓夫马上打电话要所有能够求告和可以求告的朋友、同志和伙计赶快奔到他这里来:

“科兹洛夫同志,你快来吧,天要塌下来了!” “米高扬·阿纳斯塔斯·伊万诺维奇,快来吧,地要裂了!” “米·安·苏斯洛夫同志,未日已经来临,你快来想想办法吧!勃列日

涅夫呢?伊利切夫呢?还有福尔采娃,该死的小挨刀的,他们都哪里去了?” 应着赫鲁晓夫丧魂落魄的紧急电话,苏共中央的凡是正在莫斯科的主席

团委员、书记处书记、国防部、外交部、总参谋部、总政治部的首长,陆、海、空军,火箭部队,其他各兵种的司令员、政治委员、元帅们、主帅们, 大将们、上将们,还有一些此处比较少量的中将少将还有更少量的校官们, 一时都乱哄哄地被一起召到了尼·谢·赫鲁晓夫的办公室里来。亏了赫鲁晓夫早有远见,在斯大林死后,尤其是在他当权之后,他亲自出主意,亲自指挥人马,不仅在莫斯科最漂亮的风景区列宁山上,建造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宽敞宏大气魄壮观的高级别墅和住宅区。在克里姆林宫内,他也一改列宁、斯大林过去在小屋子里居住和办公的传统,他亲自指挥建造现在所拥有的既能办公,也可以会客,甚至可以变成跳舞场的如此有气魄的宏大办公厅,如果当时没有远见造下这样的大屋子,现在忽然召来这么多的黑压压的人马, 怎么能坐得下,站得开呢?

在这个宏大的办公厅里,现在站满了,形形色色的,粗的细的,肥的瘦的,有的脸相似猫,有的脸相如狗,比如米高扬,他的长脸,就完全酪似一只猎狗。他们有的笑容可掬,有的面目冷酷,比如马利诺夫斯基,实在很像一只穿着元帅服的大猩猩,那大下巴,几乎总是在向外地涨大着。这么多人物,这么多各色的人物,一时都聚到了赫鲁晓夫的衙门厅堂里来,高矮参差不齐,你推我揉,到处嗡嗡嘤嘤,大声说话或者窃窃私语,甚至有的老男人还伏在了年轻的女官员耳根上来咬耳朵,他们有的人开始发出嘘声,传递着惊慌、可怖的话语和气息,自然的,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都已经知道了远在万里之外古巴上空发生的事情了,所以,他们每一个人现在拥有的怆惶心情,充满了恐怖和绝望情绪,也是无须说的。不过,尽管如此,不知是谁,

不知为什么,是幸灾乐祸,还是怎么地,忽然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干笑, 好像立刻要撕裂人们的神经要引发传染歇斯底里的大发作了,于是人们更嗡嗡嘤嘤地大声嘈杂哄哄起来,更显得哄乱了起来。

满屋子都是惊慌失措,绝望和似乎是世界进入未日的情绪。

而这时候,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更完全似乎是变成了这锅热粥烂粥中心的一把搅粥的勺子,他一会儿搅到这边,一会儿搅到那边, 他大声地吵嚷着,大声地呼喊着:

“比留佐夫元帅!事情完全是你惹出来的,你说说,你怎样来拯救俄国吧!”

赫鲁晓夫扯着火箭部队司令比留佐夫的衣襟吵嚷。比留佐夫悄然无声,不敢搭话。

赫鲁晓夫也不敢更深地质问他,因为比留佐夫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可以随便把导弹运进到古巴那边去。赫鲁晓夫心中完全清楚,祸是他自己打头招出来的。

但是,他仍然还是要抓替罪羊,他又抓住了马利诺夫斯基元帅的衣襟: “元帅!这都是你出的好主意,是不是你在苏乎米海岸和我一起散步的

时候,你指着海那边的土耳其说:美国人在那里设置了导弹,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古巴也针锋相对,设置起导弹来呢。你是不是这样说过?好一个聪明人! 现在大祸惹出来了,你说怎么办吧!”

赫鲁晓夫冲着马利诺夫斯基又是一顿喊,然后,他忽然又跳到了苏斯洛夫的面前,愤怒而疑惑地挥起了拳头:

“苏斯洛夫同志,你为什么笑,你是在幸灾乐祸吗?原子弹飞来,你也会变成一堆肉的,你不要幸灾乐祸吧!米·安,苏斯洛夫同志⋯⋯”

苏斯洛夫紧忙辩白: “赫鲁晓夫同志,我没有笑。你知道我的肺有病。我是在咳嗽。我为什

么会幸灾乐祸呢!” 赫鲁晓夫还是说:

“你一贯阴阳怪气,叫人摸不着头脑!你完全可能心怀不满,不怀好意, 因为你总以教皇自居,总想当上二把手,或者还想当上一把手吧!”

苏斯洛夫说: “尼基塔!谁给了你这样的权力?你是酋长吗?你有什么权力来侮辱你

的同事?我是主席团委员!” 赫鲁晓夫说:

“明天你可能就不是了!因为你在困难的时候,你竟敢笑话我,你竟敢笑话我尼·谢·赫鲁晓夫!”

苏斯洛夫只得再说一遍,嚷着说: “我没有笑话你,我只是在咳嗽,我只因为肺有病,我忍不住要咳嗽!”

赫鲁晓夫还要吵下去。 但是,这时候,他终还是被阿·伊·米高扬喝住了: “尼基塔·谢尔盖那维奇,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忘记了过

去那个人,他在的时候⋯⋯”

米高扬点到为止。他不能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显然,米高扬现在是向赫鲁晓夫揭示当年斯大林的榜样。

赫鲁晓夫在“二十大”的秘密报告中,曾经大肆制造谎话,指责说斯大林在 1941 年 6 月 25 日德国法西斯突然入侵苏联时,斯大林一时惊慌失措,

完全失去了应对的能力,简直完全变成了吓坏了的白痴,几乎马上就要夹着尾巴逃出莫斯科,准备到古比雪夫逃命去了。赫鲁晓夫在“二十大”上,活灵活现、绘声绘色地描述过斯大林,说斯大林也有过这样的狼狈处境。米高扬当时听到了赫鲁晓夫的这话,不过,他当时就知道赫鲁晓夫是在扯谎,哪有过那种事情呢,怎么会有那种事情呢?斯大林,那可是斯大林呀!德国法西斯在白俄罗斯,在乌克兰,在 1941 年 6 月 25 日的那个早上,的确是突然袭击,突破了苏联红军的防线,苏联红军的确是立刻蒙受了巨大的溃败、把敌军引进了纵深,许多重要城市和战线,立刻在一日之内崩溃和陷落了,然而,在距离西部边境前线并非千里之遥的斯大林,并没有马上惊慌失措的手忙脚乱起来。赫鲁晓夫那时在乌克兰的基辅,他在那里当他的,被斯大林委任的”乌克兰王”,他并不在莫斯科,他并没有见到过斯大杯在战争最初开始的日子里的情景,可是,当时,作为苏联共产党最高领导成员政治局委员的阿·伊·米高扬,却是一目了然见识过当时斯大林的情景的,在克里姆林宫的大本营里,他一如往常地镇定自若,他总是安样地坐在他的安乐椅上, 从容地抽着烟斗,专注地静听着总参谋长沙波什尼科夫元帅关于战争形势的分析和战况的报告,前线的形势,确实是火上眉毛,十分危急的,但是,斯大林仍然能在他的办公室里从容踱步,条令分明而镇定地作出各种各样的应急的决断和调兵遣将的命令。斯大林从来也没有在任何困难危急的形势面前,表露出过哪怕一丝的失措和惊慌,至于到古比雪夫去的话,斯大林确有过这样的指示,在古比雪夫再建立一个二线的司令部,并把各国的外交使团迁移到古比雪夫去,但是斯大林本人,则从来也没有产生过离开莫斯科一步的念头,尽管后来为了绝对的安全,把列宁的遗体都从列宁墓中移出,秘密地运送到了苏联的远东地区秘密安放了起来,斯大林却仍然绝不离开莫斯科他的大本营,他的最高统帅的指挥员位置。

阿·伊·米高扬见识过斯大林当年的雄风和神采。见过那样的榜样的英姿,他也是真开过眼界,因此,他现在面对着在一锅粥一般慌乱的人群中, 像一把搅粥的勺子一样胡乱搅动着的赫鲁晓夫,实在有些看不入眼。而且, 阿·伊·米高扬最晓得可以镇定赫鲁晓夫的神经的穴位。他与赫鲁晓夫在眼下这班人群中,可以算是交道打的时间最长的一个。赫鲁晓夫的每一根神经, 他都似乎可以清楚的摸到,所以,他也能够很准的针灸赫鲁晓夫的,可以便他镇静和安稳下来的穴位。

现在,阿·伊·米高扬,猛的这一针刺到赫鲁晓夫的穴位上来,赫鲁晓夫猛的一惊。米高扬显然刺得他有些疼痛,因此,赫鲁晓夫差点也冲米高扬瞪起眼来。此时正是最心乱如麻,急急歪歪的时候,所以,即使对米高扬, 赫鲁晓夫也说不定会发急歪,发脾气,尽管米高扬曾经是他的头上的太阳, 曾经是压在他头上的很大的领导,米高扬在已经当着中央首长的时候,赫鲁晓夫连个区委书记还不是呢。不过,彼一时,此一时也,不管过去米高扬何等高高在上,现在他不也在赫鲁晓夫的手下了吗?如果赫鲁晓夫真向他发脾气的时候,他也只能是乖乖的伺候着了。

不过,米高扬可是又狡猾又有手腕本事的一个玩政治游戏的老手。要说玩政治牌的圆滑娴熟,赫鲁晓夫除了颇富匹夫之勇之外,他那儿能在米高扬的话下?也许米高扬正是由于他的不可比拟的老练和政治上的无比的圆熟, 使他不无谨小慎微,却又机巧有度,宁肯在一场又一场风波之后甘居一场又一场斗争中不怕冒风险争勇好斗的赫鲁晓夫之下,却也不肯充当任何挡风的

墙壁,出头的椽子先烂。后来的事实证明,还是米高扬当大官的时间来的早, 在大宫的位置上维持的时间长,下台比赫鲁晓夫还要晚得多,而且最后也还算善终。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说,赫鲁晓夫到后来,在政治游戏场上,也还是没有玩过阿·伊·米高扬。米高扬还是舵盘把的稳,最终还是比赫鲁晓夫高了一筹。

只是,在这一天的当时,赫鲁晓夫到底还是没有冲米高扬瞪起眼来。赫鲁晓夫不是一个完全的匹夫,他有的时候,还是能够相当有些机敏的。当米高杨向他当头棒喝一声时,他最初的一惊显然是想发火,在这样的朝廷里, 有谁还能有捧喝赫鲁晓夫的权力呢,就是米高扬也当然不行。不过,他的脑海里忽地一转弯儿,他看到了米高扬,他终于好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

是呀,谁能有米高扬经多识广,见过世面,颇富经验呢?

特别是,米高扬此时此刻,还忽然又提到了那个人。赫鲁晓夫当然知道, 能听出来,米高扬提到的那个人,当然就是指斯大林。

是的。赫鲁晓夫并不是完全不熟悉斯大林,恰恰相反,他是熟悉斯大林的。他是很见过斯大林的。他在斯大林的鞍前马后,身旁左右,当过了多少年的近卫军战士,曾经对斯大林几乎真的怀有过儿子一般的忠诚,喊“斯大林是我们最亲爱的父亲”,在斯大林在世的时候,赫鲁晓夫是有着独特的专利权的。从 1934 年在苏联共产党的第十七次代表大会上赫鲁晓夫在大会发言

中第一个独创发明这句说词以来,到 1953 年 3 月 5 日斯大林去世之前,这句说词一直是赫鲁晓夫的口头禅,在没有任何一次的正式发言和演讲中,赫鲁晓夫是不反复重复这一个唯他独创的说词的,仿佛他总是害怕别人抢去他的专利发明权似的。而事实上,斯大林对赫鲁晓夫来说,实在也真可谓是他的政治生活之父。

人们可以推想,如果不是 1929 年 9 月里,赫鲁晓夫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进入莫斯科斯大林工学院,从而和斯大林的夫人娜佳成为同系的同学,进而成为娜佳的朋友,娜佳又很快把他引荐到斯大林身边的话,苏联的政治生活中, 怎么能显示出来自顿巴斯矿区一个小煤矿的副矿长,一个普通的矿工出身的工农兵大学生,后来那种若大的政治天才呢?

事实上,完全是斯大林,把赫鲁晓夫提拔起来的。所以,说斯大林是赫鲁晓夫的政治生活之父,当然也属正确不谬。

只是后来,赫鲁晓夫在斯大林死后,突然在一夜之间,确实是在一夜之间,那是在 1956 年 2 月 24 日,在苏共“二十大”已经胜利闭幕以后,就在这个“二十大”业已闭幕的当天晚上,在苏共“二十大”上当选为第一书记的赫鲁晓夫,突然从这天夜里 23 点 30 分开始,到第二天的凌晨 4 点钟,召开秘密会议,赫鲁晓夫进行了大反斯大林的“秘密报告。”从那一夜开始, 赫鲁晓夫这个斯大林的忠实儿子,就变成了斯大林的死敌,对斯大林极尽诋毁和泼污,直至后来扒坟掘墓,焚尸扬灰。

不过,尽管如此,儿子毕竟还是儿子,赫鲁晓夫的政治生活之父,毕竟还是他的政治生活之父。斯大林作为赫鲁晓夫的政治生活之父,作为赫鲁晓夫的政治生活的老师,在赫鲁晓夫身上,除了他难移的狡诈性不可更改以外, 耳濡目染,斯大林也传给了他一些政治生活的技能和本事。

斯大林在这方面,无疑是无师自通的杰出天才。有谁教导过斯大林应该在政治生活中怎样表演呢?列宁在政治上,思想上,哲学和理论上,对斯大林有过决定性的影响。但是在政治生活的舞台上,特别是在国际政治生活和

斗争的舞合上,列宁也并没有导演过斯大林。

而斯大林在这样的舞台上,却始终能够自如地表演好他庄严的角色,他在这样的角色表演中,总是镇定自若,举步从容的在希特勒挥师进攻苏联, 突然袭击突破苏联,大兵压境的严重局势中,斯大林没有惊慌失措,决没有像尼·谢·赫鲁晓夫今天在这里一样,在严重局势面前,立刻怆惶万状,完全变得像个跳马猴子一样。

还有,另一次,美国人也突然袭击斯大林,那是在 1945 年,罗斯福总统死了,新上任的美国新总统社鲁门来到了波茨坦,他忽然想吓唬一下斯大林, 扯着斯大林的袖子说:“元帅先生,美国现在拥有了一种破坏力极大的杀伤性武器,厉害的很!”杜鲁门总统很想吓上斯大林一跳,但是,斯大林的表情立刻令他失望,斯大林对杜鲁门总统的无异于讹诈的吓人话,所报之的, 只是似乎是了不为意的,心不在焉的,淡淡的一句,轻轻的一句:“哦”。斯大林脸上找不到任何惊愕的表情。

杜鲁门总统进行的,事实上那不也是最初的核讹诈吗?可是,斯大林是怎样把他顶回去了呢?尽管斯大林在那时,实在也还没有原子弹,可以和美国人较量,但是,斯大林还是把杜鲁门给顶回去了。

那是什么年代?

那是什么样的年月里的人物风彩呢?

那不正是当年赫鲁晓夫政治上的父亲和老师斯大林吗?

可是,岁月流逝,到了 1962 年 10 月,斯大林逝世还不满十周年,到了赫鲁晓夫当政的年代,赫鲁晓夫这个本来在多数时候凭着匹夫之勇,气壮如牛的汉子,怎么受得如此泥巴牛屎一般的稀松平常,软塌塌了的呢?

当年,斯大林和杜鲁门较量,杜鲁门手中有了原子弹,斯大林两手空空, 也许还有手榴弹,可是斯大林并没有被社鲁门吓倒,并没有被社鲁门吓的腿软下来。

但是,后来,斯大林下命令加紧制造原子弹。他下死命令,要贝利亚负责,两年之内,苏联一定要拥有原子弹,结果贝利亚不负斯大林之期望,一年零九个月,在 1948 年 9 月以前,搞出了苏联的原子弹,后来,斯大林死了, 贝利亚被赫鲁晓夫杀了,但是,他们留下来的,造出来的原子弹、氢弹,已经足够可以和美国帝国主义势力面对面,针锋相对地对峙和抗衡了。到了1962 年 10 月的时候,美国和苏联,实际上完全是这样一种状况:你有原子弹,我有原子弹。你有氢弹,我有氢弹。你的导弹对着我,我的导弹对着你。实际上,这完全只是一种平衡的状态,是一种对峙的状态,是一种要想活, 谁也不能动手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本来,能有什么了不起呢?

简直没有什么了不起!

完全可以说并不存在什么了不起。

可是,就在这样的状态中,赫鲁晓夫突然能在一点儿波澜骤起的时候, 便完全地吓慌了魂几,完全吓麻了手脚。

而正是在他不知该如何所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完全没了招儿,完全手足无措之时,忽然米高扬向他提起了“那个人”来。

是呀,“那个人”如果今天还活着,情景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呢?

是呀,“那个人”,不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样子,活生生的榜样吗? 米高扬向赫鲁晓夫提起了“那个人”,立刻仿佛真有了效应,真壮了一

下赫鲁晓夫的胆子。他的已经被吓昏的神智忽然清醒了许多,他发现了米高

扬可以是根救命的稻草,他经多识广,富有经验,怎么现在不来问计于他呢? 不早就应该问计于他了吗?

“阿纳斯塔斯·伊万诺维奇!亲爱的米高扬同志,苏维埃国家,我们全苏联的人民,我们大家,我们的妻子儿女,现在已经到了这样一个时期,我们已经整个地,完全地,十分危险地处在美国的核打击的阴云之下了,你说该怎么办吧?我们在那边,我们派到古巴去的败家子儿,胆大包天,打下了美国飞机,美国人要报复,一场原子大战,即刻就要爆发了!你说这可怎么办吧,阿纳斯塔斯·伊万诺维奇·米高扬同志,你说这次该怎么办吧?”赫鲁晓夫差不多是嚷着声儿,他扑到了米高扬的身边,抱住了米高扬的臂膀。赫鲁晓夫情真意切,眼泪汪汪,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米高扬马上开始安慰赫鲁晓夫: “不要慌忙。尼基塔!不要慌忙。有您和我们同在。我看,我们是能度

过危险时期的。”

赫鲁晓夫马上打断他: “米高扬同志,您不要唱高调了。现在不是唱高调的时候,时间紧迫。

热核战争可能就在眼下的某一秒钟就要开始发生了,所以,您不能再唱高调了,您得赶紧拿出个能够行得通的主意来。”

米高扬说: “主意会有的,赫鲁晓夫同志,主意会有的。” 赫鲁晓夫说:

“什么好主意,您快说吧,米高扬同志,你快说吧!” 米高扬眨巴了一下眼睛。

米高扬开始在心里打鼓,这主意怎么出,这好主意的话又该怎么说出口来才好呢?赫鲁晓夫是个心眼不大,而且多疑的人,他一向嫉恨比他聪明, 比他有本事的人,比如贝利亚,比如马林科夫,比如莫洛托夫,当然,也还包括朱可夫,在朱可夫元帅身上,还可以看到赫鲁晓夫过河拆桥的品质。当年,朱可夫动用军队的力量帮助赫鲁晓夫把莫洛托夫、马林科夫、卡冈诺维奇包括伏罗希洛夫和布尔加宁赶下了台,可是,真是后来马上应验了“狡兔死,走狗烹”的这句话,赫鲁晓夫战胜莫洛托夫、马林科夫、卡冈诺维奇之后,几乎是第二天,就把他的帮手朱可夫元帅也登下了深渊。为什么?只因为朱可夫元帅在帮助赫鲁晓夫展开对莫洛托夫一伙人的斗争中,显示出了决定性的力量。赫鲁晓夫是不允许比他聪明,比他有本事,有能力,有力量的人永远呆在他的身边的。他一向最喜欢,最欣赏,最爱使用的人,不是马屁精,就是草包,不是草包,就是马屁精。斯大林过去喜欢聪明练达能干的人, 赫鲁晓夫实际上最喜欢唯唯诺诺的草包;他以前内定的第二书记基里钦科, 那是他从乌克兰带来的老搭挡,可是,那家伙,绝对是全苏联最大的草包, 最可鄙的无能之辈。后来,基里钦科作了替罪羊,被赶下台,赶到莫斯科以外的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又内定选用了一个酒鬼、色鬼、马屁精外加双料的大草包,来充当第二书记,临驾在苏斯洛夫之上,当然也还临驾在他米高扬的头上,真是岂有此理,咄咄怪事!

米高扬对此愤愤不平,但他倒也并不十分引以为意。米高扬多年总结的一个宝贵经验是:官大有险。所以,要越谨慎越好,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恣意,不能放肆,说话必须三思,行事必须九思,决不能冒然,绝不能求一时痛快,一时得意,而忘乎所以,而轻率行事,不能顾前不顾后,不能不计后

果。

比如眼前的赫鲁晓夫,大火烧了猴屁股似的,差不多完全是要狗急跳墙起来,这时候,正是他头脑发热,头脑昏乱的时候,什么样的丑事、臭事, 都有可能施行,都有可能干得出来,而事过之后,如果他忽然又要当事后诸葛亮,事后的大佛祖、大明公,追究丑事、臭事、错事,就是明明是他干的, 是他亲手干的,他也会寻找替罪羊推委,他也要文过饰非,把自己打扮成一贯英雄正确的先知先觉,而别人都是大败势中的白痴、傻瓜、无能之辈、混仗东西。

想到这些赫鲁晓夫一贯的伎俩,一贯的个性脾气,米高扬在赫鲁晓夫求助他的时候,问计于他的时候,他不能完全不管,不能完全不闻不问。何况, 这实际上也又到了他的一个显示才能和高明的机会,怎么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呢?不过,无论如何,这是到了又一个关键的时期,非常的时候,他还是不能不小心为佳,谨慎从事的。

在过去的几天中,克里姆林宫里乱成了一锅粥,在克里姆林宫外的莫斯科,更是乱成了一锅粥。首先是从列宁山上的党政最高领导人们居住的别墅区开始,一辆一辆汽车,拉着高级官员们的老婆孩子、七姑八姨,以及儿子女婿,金银细软,宝贝物资,纷纷撤到莫斯科郊外,有的人家甚至已经在苏联的远东小城小镇包租下了房子,准备搬迁到那里去。大官们的家眷们这样行动起来,接着就会影响中间的官僚。部长会议的政府部长们,党中央机关的工作人员们,也都纷纷行动起来,向莫斯科城外运送家眷,简直又像是 1812 年发生在莫斯科的故事差不多:拿破仑要来了,所有的贵族们,都在争相逃离出莫斯科。而 1962 年,莫斯科的贵族们,似乎也要在美国人的核威胁下, 把莫斯科完全变成一座空城了。

然而,就在这样的纷纷嚷嚷的纷乱中,在所有这样的逃出莫斯科的车水马龙中,人们却绝对找不到任何一个阿·伊·米高扬的家属,完全找不到米高扬的妻子儿女。为什么呢?因为米高扬的家属更恋栈列宁山上高级别墅区高级住宅楼的所有现代化的齐全设备,他们的完全不忙于去奔波逃难,因为米高扬早已向他的家人们打过了招呼:

“战争打不起来。你们谁也不要动。你们哪里也不要去。” 他的亲属们提醒他说: “赫鲁晓夫家把孙子、外甥们都迁到莫斯科城外去了。” 米高扬却说:

“那是他们家的事。你们不要迁。现在正值深秋。正是黑松林别墅那边蚊子咬人最厉害的季节。蚊子还会传染脑膜炎的,别弄的原子弹没有飞来, 倒是蚊子飞来了,弄得孩子们得了脑膜炎。”

由于米高扬的坚持,确实,他们家的人,在从 10 月 22 日开始,进入最紧张的危机的日子以来,是一个人也没有离开莫斯科的。米高扬的家人们知道米高扬如果没有把握,他是绝不会不加谨慎冒然行事的。他们知道米高扬既然这样行事,想必是因为他手里确有有把握的王牌。

当然他的家人也有怀疑的时候,因为他们听说了,赫鲁晓夫家的孙子外甥们撤到莫斯科郊外去,竟然还是赫鲁晓夫从克里姆林宫打回来的电话发出来的指示。可是,尽管如此,米高扬也不为所动,不准他的家人们照猫画虎。米高扬的家人们也能想到米高扬其实比赫鲁晓夫更富有经验,也更聪明和更富远见卓识,而且,他从来几乎都没有作过错误的决定,所以,米高扬的家

人们,到头来无论别的人家怎样人心慌慌,一片纷乱,仍然不受其扰,保持着家庭的安然的正常生活。

事实上,米高扬确实已经进行过对事态的仔细分析,他得出来的结论是, 无论如何严重对峙,真正的战争现在不会发生,特别是真正的核战争,现在不会发生。因为他还没有听说,也还没有看到,美国已经选了个疯子或颠狂病人,来充当美国的总统。相反,据米高扬所知和听到的信息,据说美国的现任总统肯尼迪,倒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比如,米高扬听说,1961 年美国人指挥雇佣军入侵古巴,失败后美国人大肆鼓噪要求大加报复,可是,据说肯尼迪则认为:搞雇佣军入侵,本身就是错误的。这认识可真是棋高一招, 足见其聪明。因此,如果认为这样的聪明人会糊涂地发动一场难说你死我活, 也许只能是同归于尽的核战争的话,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所以,尽管从 10 月 20 日以后,从肯尼迪在美国白宫发出强硬讲话以后, 苏美两国已经出现了严重战争对峙的严峻形势,米高扬却仍然坚持认定,核战争是打不起来的,因为核战争完全不可能是一两个顽童可以胡闹的把戏。

在克里姆林宫最高决策的主席团会议上,米高扬含糊其词地谈过他的这个观点。但是,这个观点和赫鲁晓夫的观点认识,有着完全的不同。所以, 不容他说出来,说清楚,赫鲁晓夫就厉声地打断他的话,指责他没有伟大政治家的头脑,不能正确认识目前美国太强大了的这个客观形势,还是一套形而上学的旧思想,旧观念在作怪。

赫鲁晓夫甚至还点到了斯大林曾经对米高扬的一次批评。那还是在三十年代的时候,米高扬到美国去办外贸交易,在和美国的大资产阶级们打交道时,总有些自惭形秽直不起腰来的昧道,因此,有些美国的新闻媒体,就作了一些米高扬在美国人面前不无奴颜媚膝的报道。斯大林看到这些报道后, 等米高扬回来,把全体政治局委员都叫在一起,大批一顿米高扬,批评他没有能够与资产阶级硬碰硬的硬骨头,甚至连不亢不卑也作不到。因此,赫鲁晓夫现在点到米高扬的这一次挨批,质问米高扬:“你是不是还在斯大林的阴影里走不出来,你要我们在强大的敌人面前进行危险的冒险活动呀!米高扬同志?不可能!”

所以,既然米高扬的判断、认识,不合赫鲁晓夫的胃口,与赫鲁晓夫的观点认识有异,因此,后来米高扬完全咽回了自己的认识和观点,宁肯充个哑巴,不再吱声。

不过,今天,现在,再不吱声就不行了。再不吱声,赫鲁晓夫就会说你也是想幸灾乐祸,是见死不救,是一个野心家了。

很久以来,米高扬知道赫鲁晓夫越来越高不开他,可是也同时发现,赫鲁晓夫对他,也越来警惕。有的时候米高扬能发现,赫鲁晓夫脸上的两个明显的肉疣会突然鼓着,两只褐色的小眼睛忽然瞪起他来,闪烁一种几乎明显显示权力威慑的,同时又是疑惑警惕的目光。

米高扬太知道伴君如伴虎的意味了。他完全知道,伴赫鲁晓夫,也只能是这样的意味,必须格外的小心,必须慎之又慎。

那么,赫鲁晓夫现在问计于他,米高扬事实上也成竹在胸,完全知道该照计而行什么新的办法。其实,有许多办法,是可以选择和实行的,完全可以镇定下来,从容的选择和实行,不必慌忙万状。

不过,米高扬心中有数,在赫鲁晓夫恣意发泄的时候,不能马上要他打住。在赫鲁晓夫办错事,特别是满腔热情、全力以赴办错事的时候,任谁也

不能向他指出错误,更不能对他实行批评。如果这样,这个到头来也改不掉老脾气的蛮子,改不掉其劣根性的狡黠的顿巴斯矿区游手好闭的小酒馆和妓院的暗门子里泡出来的二流子,总还是要嫉恨你不忘的,即使后来他知道你是对的,他是错的,他也会嫉恨你。因为,事实上,仅仅因为你比他聪明, 他也会绝不忘怀地嫉恨你,永远嫉恨你的。

此时此刻,倒底该怎样向赫鲁晓夫献计献策,献个什么计,献个什么策才好呢?

米高扬认为,再不能拧着赫鲁晓夫偏执劲儿,向他指出不大会有核战争威胁和危险的存在。如果这样指出,已经认定处在核战争阴云之下的赫鲁晓夫,就又要跳起来,指责你是在不负责任,你是还要冒险的疯子了。他还会把你的话头打断的。赫鲁晓夫向来不会欣赏不能顺着他的思路和意志的献计献策,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老规距了,米高扬到了此时此刻,也还是不能不循着这规距办事的。

毕竟米高汤老奸巨滑,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不乏机巧和圆滑的智慧。他在脑海里经过一番三思九想,他终于向赫鲁晓夫说出一个差不多完全可行的良好计策来。其实,米高扬知道,他的这个计策,也不过仅仅是 2+2 等 4 的数学题,简单的很,根本不是什么高等数学。但是,他却依然是极为郑重其事的说:

“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在目前如此严重的事态形势之下,决策行事的最好办法,最佳办法,也许只能是——”

米高扬突然又打住话头,撩起眼皮来,抬起头,让眼珠子盯着大房子高屋顶上的水晶玻璃吊灯旋转起来。

赫鲁晓夫差点要急的跺起脚来了,他攥紧两只拳头,忽然朝地下挥着, 冲米高扬急切地喊:

“您快说出您的好主意来,米高扬同志!”

米高扬终于又放平了脑袋,转回了脸来,仿佛是非常热切地伸出两只手来,把住了赫夫的两只胳膊说:

“到了这样严重的局势危急的时刻,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最好的应对处置办法,也许只能如此,那就是完全由您本人,来充分地展示您伟大政治家的风度了,你可以完全仅以您的名义,马上给肯尼迪写上一封电函,立即告诉他,您已经作出决定,苏联已经作出决定,准备开始从古巴撤出导弹。这样,马上便会釜底抽薪,使矛盾和对峙立刻不复存在,烟消云散。危险严重的形势和局面,将由于您的政治家的胸怀和风度,举重若轻的伟大作为, 马上就会开始缓和进而逐渐的消解了。”

米高扬说出了他的好主意。

赫鲁晓夫瞪大了眼睛,盯着米高扬,半天眼珠子转不过来弯儿来,又老半天,才终于又眨巴了一下,问了米高扬一声:

“这就行了吗?米高扬同志。” 米高扬说:

“十有七八,这是可行的。尤其是由您来出面办这件事,直接和肯尼迪打交道,这件事是能办成的。”

赫鲁晓夫还是不无疑惑,但是,除了米高扬这样的好主意,谁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科兹洛夫甚至出主意要主席成员们都到鲍罗费克斯大教堂去搞一次集体祷告,恳请上帝来保佑苏联,这样的主意怎么能拿得出来,不

是简直荒唐透顶吗?吵了老半天无神论,忽然又去祷告上帝,请求上帝开恩保佑,而且是主席团委员全体去,如果真有上帝的话,愤怒的上帝不把大家的裤子都扯下来痛打每人一顿屁股,那才叫怪呢!赫鲁晓夫能采纳这样的“好”主意,干出这样的蠢事吗?

那还是不能够的。

赫鲁晓夫还是很有头脑的。

他现在比较出来了,还是米高扬更高一筹,更有一手。

而且,米高扬的主意更有体面的说法,好听的名头。严重的形势怎么应对呢?只要赫鲁晓夫同志展示一下伟大政治家的风度就可以了嘛。这是多么体面的办法呀!

真是好办法。

好了。就照这样的办法来办吧。米高扬还说八九不离十能成功,这就是肯定能成功的。米高扬这个老油条,没有十二分的把握,他是绝不会说十分的。

赫鲁晓夫这样想着。他准备要下定决心了。

接着,他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好吧,就这样办了。

他迅速开始赶走多余的人,让那些元帅、将军们都走开,他这里现在只要留下一些中央主席团委员、中央的书记处书记,得让他们大家帮他措措词儿,得让他们大家给他提着点词儿,以便他能给肯尼迪写好一封信。

赫鲁晓夫和斯大林绝不一样,绝不能比。斯大林有很多著作。他的讲话稿,重要的电文,重要的信件,都是他亲自动手动笔写。斯大林从来不用别人捉刀。而且,斯大林在文字游戏中,从来都十分挑剔,谁在俄文中拼错了一个词儿,变格不对,或者用错了标点附号,那都是不行的,那他都是要指出来的。可是,赫鲁晓夫在这方面,实在完全不行,他的文化基础太差,他的俄文拼写,就是直到后来,也完全不能过关,经常把“青天”拼写成“牲口”,甚至把“文化”拼写成“野猪”,实在很不像话。因此,他后来也绝不亲自动手抓摸文墨,哪怕是给他儿子写信,他也只是口授,而让他的秘书们来抄录。

赫鲁晓夫有好几个秘书,是从乌克兰开始,经过战争年代,一直带到他身边的,经常替他口授抄录文件的,是阿·萨秋科夫和鲍·列别杰夫,赫鲁晓夫一直把他们当作小文书来使唤,总是干一些抄抄写写之类的琐事,但是, 他们实际上又是大秘书,级别都很高,都有相当中央副部长的级别,但是, 他们在赫鲁晓夫这里,经常干的不过是记录赫鲁晓夫的口授文书,包括给儿女们写信,特别是给孙儿孙女们写信,写便条,赫鲁晓夫都不敢亲自动笔, 他唯恐拼写错误被孩子们看不起,被别人议论讥笑。赫鲁晓夫有这方面的自知之明。他因为很久以来就位居高官之职,配有秘书,所以,他也就有了完全不摸纸笔的条件。

本来,在平时,在一般的情况下,诸如像起草什么文件啦,电文啦,公文信件啦等等之类的文书,在赫鲁晓夫这里,基本上是连口授也不作的,顶多是说上一个框框,说上一点意思,然后就全由秘书们起草拟稿,然后讨论修改,再反复一番,最后成文再写成定稿。赫鲁晓夫出手的文书材料,一般都经过这样的渠道过程。在通常的时候,他宁肯说完意思让秘书们去一边拟稿,而他自己悠哉悠哉独酌独饮白兰地酒,他才不来磨嘴皮儿搞什么口授呢。

然而,这一次。给肯尼迪写信,要展示一下他的伟大政治家的风度了。

这样的机会,他是不能让人来掠美的,这一次给肯尼迪总统写信,他完全坚持一定要亲自来口授。他只要求萨秋科夫来记录,让列别杰夫来打字,校印成稿。同时,他让主席团委员、书记处的书记们,等在会议室里,等着讨论, 通过一下这篇信稿。

这时候,米高扬又提示赫鲁晓夫说:“里尼基塔!不要太匆忙,要充分展开您的才智,以充分的说理,让他明智起来。您是能做到这一点的。”

赫鲁晓夫说: “当然。米高扬同志,我们务必作到这一点。我必须引导肯尼迪总统聪

明起来,要引导他能像我们一样明智,我们决不能让他蛮干和胡来。这样, 事实上,现在事关拯救全人类命运的大事,完全掌握在我们的手里,而现在世界的命运危在顷刻间,我们不忙些作好这件事,这怎么成呢?我们不能有任何懒懒散散的二流子思想,那是要误大事,捅大漏子的,我们不能冒那样的险,我们必须抓紧,我们必须对世界人民负责任,对整个世界负责任。” 赫鲁晓夫似乎又要有些得意忘形的唠叨起来了,好像真的人类的命运都握在了 他 的 手 心 里 , 人 类 真 的 就 要 全 靠 他 来 一 手 拯 救 了 。米高扬知道他已经完成了任务,虽然他还有一整套想法,还有很多想法,他本来还是想有所进言的。他想提醒一下赫鲁晓夫,这封信,还应该仅仅是一种要求对话而放弃对抗的姿态,仍然应该坚持尊严的立场,不能没有完全必要的适当强硬态度和实力的显示,最少不能降低到不亢不卑的界标以下,绝不能流露出任何乞求和平甚至低三下四的姿色。米高扬想提醒赫鲁晓夫注意这些方面,但是他再次想到了在赫鲁晓夫面前不能显示过分的、过多的高明。于是,后来,米高扬把心里已经打好复稿的如此这般的一些谏言,也都打住了。

米高扬不想再说什么。

可是,有另外一个人,现在蹭到前面来,要和赫鲁晓夫搭话。这个人是苏联外长安·葛罗米柯。

葛罗米柯不是主席团成员,也不是中央书记,可是,他是外交部长,现在这里人们面对着的主要工作,当然主要是处理外交事宜,所以,他即使不是委员、书记,他也还是被特别指定留了下来,像马利诺夫斯基元帅一样, 他虽然也不是委员和书记,但因为目前的工作也事关战争问题,所以,作为国防部长,他也被留在这里,同时,当然也还留着比留佐夫元帅,苏联火箭部队的司令。

葛罗米柯现在蹭到了赫鲁晓夫的身边来。

葛罗米柯是苏联老资格的外交官,在苏联全部外交史上,有十分辉煌的经历,从 1939 年开始,斯大林就亲自派他到美国去当大使,当时,他年龄只有三十岁,还算是一个年轻人。不过,他到华盛顿任职不久,美国人就给他送了个绰号,叫作是“华盛顿最老的年轻人”。意思了无贬意,只是说这位年轻的苏联大使温文尔雅,老成持重。因此受到了人们的重视和尊敬。后来, 在二战期间,在斯大林生前,葛罗米柯备受器重,成了苏联最著名的外交官之一,为人练达而思想填密,是完全能够胜任一切外交事宜的,非常称职的外交部长,办外交,在形式上,几乎从来不出纰漏,平时寡言慎行,一言不多出,一步不多行,一般的,总似象工具似的被他的国家领导人来使用,却很难像器具一般发出共鸣,赫鲁晓夫不只一次说过:我让葛罗米柯同志在冰山上坐着,如果我不发话,他一辈子也不会下来。这也可以说明他何等的忠

于职守,也还可以说明他后来为赫鲁晓夫所如何好用。

而且,在平时,他在全部外交工作的过程中,他总结的最主要的一条根本经验是:根据授权办事,绝不讨权越权办事。外交工作,多含峻严,多含微妙,往往必须严字为界,绝不能越雷池一步。

所以,葛罗米柯在他的顶头上司和领导人之下,从来是听吆喝、听指挥, 却总是不肯蹭步靠前,总是不肯试图左右更不用说试图临驾在他的所有指挥捧之上的,特别是对赫鲁晓夫,他更是绝对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只是,今天可怪了,不知是怎么样的鬼使神差,他忍不住在赫鲁晓夫和米高扬说完一番话后,就向赫鲁晓夫蹭了过来,一改他平时寡言少语的本色, 他忽然也向赫鲁晓夫主动进起了言来:

“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同志,您给美国总统肯尼迪先生直接写信,直接交涉关于撤出苏联设置在古巴领土上的导弹的问题,我认为, 这是明智的,也是可行的。但是有一个问题,您是需要考虑和解决的,这就是,这里有一个外交程序问题。首先,苏联在古巴设置导弹,是根据苏联和古巴军事合作协定进行的。既然是苏古两国的军事合作协定决定了在古巴设置苏联导弹,那么,在古巴设置苏联导弹,就不只是仅属于苏联方面一方的事情了,它有一半还对等地属于古巴方面,所以,您在对于苏联设置在古巴的导弹作撤出的决定时,首先还需要和古巴方面取得认同和一致,在和古巴方面经过磋商和研究,取得共同同意撤出苏联设在古巴的导弹的共识和决定以后,才可以由您来不仅仅是代表苏联,而且也代表着苏古共同的一方,和肯尼迪总统再进行交涉,否则,没有古巴方面的同意和授权,我们只能代表苏联一方,而不能代表古巴一方。然而,现在的对抗和对峙,实在也还不仅是苏、美的对抗和对峙,而是苏古为一方,美国为另一方的对抗和对峙。所以,我们现在由您来与肯尼迪总统先生打交道,他如果对您的授权因为古巴方面没有明确的授权而提出异议的话,我们在外交上将会无法作出合乎逻辑的解释,我们的外交地位将有可能会遇到被推到非常被动的位置上去的挑战。”

葛罗米柯是外交官。他习惯了使用缜密的外交词令,如此有条有理,有板有眼地向赫鲁晓夫进言,请求赫鲁晓夫考虑这样的外交程序。

葛罗米柯认定这样的外交程序,是非常必要的,甚至是必须的。赫鲁晓夫从头到尾,听了一遍葛罗米柯的进言。

赫鲁晓夫圆睁着一双褐色的不大的,但是仿佛总是包含着异常的狡黠和机敏,同时包含着似乎是不无威胁和权势意味的眼睛,他专注地盯住葛罗米柯的鼻子头,这双眼睛咕辘辘地旋转了起来。

葛罗米柯开始变得像一条木偶似地被他盯着。

赫鲁晓夫专注地盯了一阵葛罗米柯,忽然,他又在葛罗米柯的面前,低下了头来,打起了转转来。

显然,他也展开了紧张的思想。他开始思考葛罗米柯的话。葛罗米柯的话,不能是一点儿也打动不了他的。

赫鲁晓夫开始急躁起来。他的转转更急躁地转动起来。终于,他不想再转下去了。他握紧了两只胖乎乎的,然而还在发着抖颤的拳头,他站到了葛罗米柯而前,他猛得冲看葛罗米柯大声呼喊起来:

“葛罗米柯同志!你是一个机械唯物论者,你是一个外交工作中的傻瓜, 干了这么多年外交部长,你还没有学会什么是外交,外交只能是有权力的人

们才能进行的,你懂吗?什么叫外交程序?国家领导人的意志就是外交程序。你现在胡言滥语,婆婆妈妈,你是在耽误我的宝贵时间。现在整个世界都处在了核战争的阴云下,全世界人的命运都危在旦夕,都在急迫地等待着赫鲁晓夫同志去拯救他们,可是,你小小的葛罗米柯外交部长,忽然从哪里跳出来要给赫鲁晓夫同志上课,讲什么狗屁外交程序。卡斯特罗算什么?古巴算什么?古巴不过是在美国佛罗里达州港湾之外,飘浮在加勒比海上的一条小小的短短的香肠!肯尼迪是大国的总统,只有大国的领袖才能和他对等地打交道。卡斯特罗——凭什么也能往其间放呢?凭着他那一脸喜欢吵吵嚷嚷的大胡子?不行!他没有这个资格。再说,这已经是什么时候,火烧眉毛, 非常时期,原子弹都要扔到头上来了,整个世界已经处在了崩溃和被摧毁的边缘上,已经是非常危险,危险极了!可是你这个傻冒外交部长,还要慢腾腾地搞什么外交程序。你快站远点吧,葛罗米柯,当心赫鲁晓夫同志真的把你送到苏联的冻土带去,真的让你永远坐到冰山上去,永远再不得下来,你听明白了吗?葛罗米柯!”

赫鲁晓夫喊着、叫着。

他的喊声、叫声,不仅葛罗米柯听到了,全体在场的其他苏共中央主席团委员,中央委员会的书记们,也都明明白白,听到了这喊声和叫声。

大家立刻开始噤若寒蝉,没有任何一个人,还敢再站出来,多嘴多舌。谁还能有这样的胆呢?谁不怕赫鲁晓夫送他到永难见天日的冻土带地区去呢?送下了台的主席团委员到冻土带去,也并不是无例可找,以前赫鲁晓夫的昵友,后来反目成仇被撤了职的基里钦科被赶出莫斯科,不就被送到了冻土带地区去了吗?

这样,再没有任何嘈杂声在赫鲁晓夫的耳边搅搅了。赫鲁鲁晓夫开始聚精会神地让他的秘书们准备好纸笔,然后便开始亲自口授,给美国总统肯尼迪写信。

一开始,他婆婆妈妈,罗哩罗嗦说了一大堆废话。但是,他坚决要求他的秘书完全照他的口授抄录,因为这封信要充分展示赫鲁晓夫自己的伟大政治家风度,所以,他命令秘书们抄录他口授的信件时,要注意表述好他个人的语气和语态,因为这将是拯救世界的里程碑式的文书,必须保留着他赫鲁晓夫的个人的色彩和烙印,以便在千百年后,全世界人民再来读这封维系过世界命运,拯救过全世界亿万人不死于核灾难的伟大历史性文件时,能仿佛历历可见历史上出现过的这样一个伟人,甚至还能让人们千百年后仍然能听到他的声音。

后来,当这封信写到中间的时候,赫鲁晓夫要他的秘书们,一定措好词, 一定写清楚,一定要让肯尼迪总统看到这封电函时,马上能明白的,毫不含糊地看到这样的话:赫鲁晓夫为了拯救全人类免于核灾难,已经准备好从即日开始,就要发布命令,完全、彻底、干干净净地从古巴岛上,撤出全部苏联导弹了。而且,关于这一点,请肯尼迪总统一定要相信,赫鲁晓夫说话是算数的。如果肯尼迪总统还是不能相信的话,可以请肯尼迪总统在苏联撤出设置在古巴的导弹时,派人来登上古巴的岛上来监视和检查,肯尼迪总统完全可以派任何人,来检验苏联撤除古巴岛上设置的苏联导弹的诚意。

这封信,真是非常壮观地表现出了泱泱大国苏联的最高领导人的伟大政治家风度。表现出了赫鲁晓夫的伟大政治家风度。

赫鲁晓夫口述着这封信。

赫鲁晓夫自己动手干不了文墨。但是论说嘴,他也还是很有天才的,既经过训练,也经历了长时间的锻炼。因此,他要说起什么事情来的时候,一般肯定还能头头是道,有的时候还会充满着一种激情,充满着一种强烈的自信,往往能够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确实是能说会道,他从来相信他会说理, 会论理,相信他能使任何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能够在任何论理,说理的过程中,被他说服,被他辩倒。

他今天口授给肯尼迪总统的信件,按照阿·伊·米高扬的说法,是要表现伟大政治家的风度,这样的表演,自然会使他格外的兴奋和激动。人要是在兴奋激动的时候,思维激荡,语言流畅,侃起来的时候会越侃越不打绷几, 越侃好像越能娓娓道来,理直气壮,充满了激昂。

赫鲁晓夫简直像高山流水,奔流直泻,滔滔不绝地口述口授着给肯尼迪总统的信,他口述口授的口干舌燥,他口述口授出好长好长的一封长信。虽然确实罗嗦,但是主要的思想、意思,都还是十分明白无误他讲清楚了,讲全面了。

他一边口授,一边记录,另一边已经在打字,校对,以便最后形成书面文字。以便最后把书面文字再传给主席团成员、书记处的书记们讨论修改, 然后必要的话,再表决通过一下。

按照正常程序,也还应该是这样的。斯大林活着的时候,定过规矩,在政治局通过任何决议时,光举手还不行,往往还要求每个政治局委员在所通过的决议上签字,同意的签同意,有保留意见的,也还可以签上保留意见。这个规矩在斯大林死后就破坏了。但是,通过表决程序,还仍然是照行的。因此,现在在这里所要通过的赫鲁晓夫给肯尼迪的信,事关苏联的在国

际关系问题上的重大决策,是关于选择战争还是和平的重大决策,所以,这样的事关如此重大问题的书面文字材料,当然应该是在主席团表决通过的。

然而,赫鲁晓夫口述口授来的快,抄录,打字,核校略有些跟不上速度, 所以赫鲁晓夫口授完了,打字稿还没有完全出来,核校修改工作还在进行, 秘书们似乎觉得还须进行一些文字润色,不然文字也太琐屑了。

书面文字现在还没有形成,理所当然还不能传到主席团会上来念一遍, 然后让大家讨论,修改,再付诸表决,并且,一定要得到表决通过,然后才能开始操作使之成为电函。

不过,这样一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功夫和时间,赫鲁晓夫忽然觉得这可不行,危险的时刻一刻也不能多有,赫鲁晓夫给肯尼迪的信,既然已经口授出来了,还修改什么?还通过什么?难道赫鲁晓夫就不能说了完全算数吗?

不!非常时期,必须打破一切程序,一切完全得全照着赫鲁晓夫的政治家风度行事了。

书面文字可以改着、校着,但是,必须马上形成电码,马上往美国拍发, 必须通过电台,马上向美国,向全世界发出苏联争取和平的声音,赫鲁晓夫呼吁拯救全人类的声音。不然原子弹就要扔到头上来了。

于是,1962 年 10 月 27 日的这一个美国的“黑色星期六”的晚间,深夜之时,肯尼迪总统当正在一筹莫展的白宫办公室里愁绪万千之时,办公桌上忽然跳出来了无异是一纸请降书的赫鲁晓夫求和的特急电函。而在此之前, 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信息监听电台,却也已经把业已在莫斯科那边,在开动最大频率的各种语言的无线电广播中广播出来的赫鲁晓夫致美国总统肯尼迪求

和信的录音磁带,送到了肯尼迪总统的办公桌上。

于是,这一天整整一日紧张万端的肯尼迪总统,马上笑了起来,同时, 马上在安乐椅上坐了下来,把两只穿着漂亮皮鞋的大脚,高高地翘在了总统的办公桌上,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全身轻松下来。接着,他马上操起了电话来,给总统夫人拨通了直拨电话:

“杰基吧?告诉你一个最新信息:俄国人投降了!赫鲁晓夫已经送来了降书。我现在就回家去。我们今晚该好好地庆祝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