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与角抵

两干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初春,在一家高深的府第中,一场角抵戏正在热烈地演出:

  1. 一个赤膊的高大艺人,屈膝仰身,全神贯注地抛掷着短剑,足下放着五个弹丸,这个项目是“飞丸跳剑”。

  2. 之后是“橦技”,也叫顶竿。一个肌肉劲健的魁梧演员,浑身奋力, 用额顶起橦杆,十字型橦上,两侧各有一位轻盈倒挂的少年,杆顶的圆盘上, 另一位少年以腹承盘,旋转飞跃。

  3. 左下端是“七盘舞”,地面上排着有规律的七盘一鼓,技艺高绝的舞人踏鼓为节,婉转于鼓盘之间,“似飞凫之迅疾,若翔龙之游天”。

  4. 庞大的乐队正在钟鼓齐鸣。有建鼓、拊鼓,有钟、磬、竽、瑟,还有口笛和排萧。乐者萧笛悠扬、鼓点激昂、管急弦繁,造成一种“铿锵镗鎝, 洪心骇耳”的舞台效果。

  5. 正中央的上半部是“走索”,俗叫走钢丝。索中间的演员倒立,闪闪发光的短剑立于索下,衬托表演者的精湛技巧。

  6. 索的下端是“鱼龙曼衍”。曼衍,意为变化。它包括龙戏、鱼戏和雀戏三种。表演时,巨兽先化作鱼,鱼又变成龙,喷雾激水,驾云腾空,华丽壮观;拟兽的舞蹈,幻觉的魔术,又是奇幻倏忽,令人顾盼不暇。

  7. 再顺次是“东海黄公”。站立的双翼兽,左肢持曲棍,右臂举道幡, 凶神恶相,使人望而生畏。人则自空中跌落,跟着翼兽的道幡旋转,人的形态塑造得很美,故事情景也颇有点画意。

  8. 最惊心动魄的是戏车和马戏。三匹龙马驾驭着宽大的戏车,载着华美的建鼓和乐队。戏车的中心表演人物是建鼓顶上的橦杆杂技,艺人伴着奔驰的龙车,上下翩翻,倒投、跟挂,技艺是那般的纯熟。与它并列的项目是跑马,两匹骏骑相向飞奔,表演的艺人或亭亭玉立,或腾身雀跃,惊险的演技乍止乍旋,使观者不时欢呼称绝。

由于地域的不同,角抵百戏的表演,还要穿插上一些故事演唱,其中最有名的娥皇女英的悲剧倾诉,听罢常使人们泪湿衣襟(参见《娥皇与女英》一节)。舞蹈的表演,可随时灵活增减。故事体裁的戏剧化情节,如黄帝伐蚩尤、二郎斗牛魔等,也可根据各地的传统习俗择优而出。至于那巴姬弹弦、汉女击节的女伶时兴小令,就更不在话下了。它有程式而不僵化,循套数而不呆滞,很有节奏,又较为灵活。这就是我国古代的表演艺术——角抵百戏

的一个概观。

汉代的角抵,又和两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张骞和汉武帝联系在一起,同两个伟大的历史事件——通西域和筑上林,结下了不解之缘。

公元前 139 年的早秋,汉都长安的西行道上,绿荫婆娑,行营煊赫,仪仗华丽。一派大国君主风度的武帝正与伊若佛僧装束的张骞话别。武帝要张骞遍访西域,学人之长,壮我汉室,以灭匈奴。张骞牢记武帝的嘱咐,穿越茫茫云海,靠沙漠上的人骨畜尸引路,渡过了铁甲金戈的层峦叠蟑,九死一生地熬过了在匈奴的 13 年大狱生涯,终于到达西域,拜会了大宛的国王,见到了大夏名城蓝氏都,同友好的康居和大月氏民族结下兄弟情谊。

与此同时,他遍赏西域、中亚各民族的歌舞音乐,目睹了西方艺人的精彩杂技。历时十多年,回国后向武帝作了详尽的报告,并带回了能“吞刀吐火,植瓜种树,屠人截马”的人员。武帝很欣赏张骞的才干和卓识,遂与西域、中亚各国建立了良好的交往,西方的乐舞杂技开始涌向大汉帝国。

张骞通西域,开辟了丝绸之路文化的早期交流,大大丰富了我国古代艺术的内容,动摇了原始舞乐的表演体系,为汉代角抵戏的繁荣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四夷之客”的频繁往来,促使汉武帝的勃勃雄心很快变成现实。公元前 120 年,武帝发布诏令重建上林苑,调动受贬滴的官吏开凿昆明池。新的

上林苑方圆二百多里,建离宫、观、馆等 20 多座;昆明池周围 40 里,池中刻石为鲸,左右遥遥相对的是牵牛与织女。景色之协调,恰如诗人所言:“昆明池水汉时宫,武帝旗旗在眼中。织女机杼虚度日,石鲸鳞甲动秋风。”

上林苑成了角抵戏的演出中心。武帝亲自参与改编节目,组织表演。轰动一时的最大规模的演出在公元前 108 年春天。各国的使节云集长安,武帝特邀他们观赏。那光怪陆离的奇戏异技,轰动了方圆三百里的群众。使节们交口称誉。从此,武帝钦定一年一度官办的“大角抵戏”为国家正式确认的艺术表演项目。“角抵奇戏岁增变,甚盛益兴自此始”,直到东汉,其时已过百年,依然兴盛不衰。大科学家张衡一次看了角抵戏的演出,感怀万端, 特写了《西京赋》,抒发情怀:

“临回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乌获扛鼎,都卢寻橦,冲狭燕濯,胸突刮锋。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

“华岳峨峨,冈峦参差,神木灵草,朱实离离。总会仙唱,戏豹舞罴, 白虎鼓瑟,苍龙吹嚴 ,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委婉。

“度曲未终,云起雪飞,初若飘飘,后遂霏霏。复陆重阁,转石成雷, 霹雳激而增响,磅磕(雷声)象乎天威。巨兽百寻,是为曼衍⋯⋯怪兽陆梁, 大雀踆踆,白象行孕,重鼻磷輑。海麟变而成龙,状蜿蜿似蝹蝹。”

吞刀吐火,云雾杳冥。画地成川,流渭通径。东海黄公,赤刀粤祝。 “尔乃建戏车,树修旃,侲童(童子)程材(才),上下翩翻。突倒投

而跟挂,譬殒绝而复联。百马同辔,骋足并驰,橦木之枝,态不可称。⋯⋯ 如此宏伟壮观的景象,场面不外有五:

  1. 百戏,是力士们的绝技表演;

  2. 总会仙唱,是扮演仙人仙兽的歌舞会演;

  3. 鱼龙曼衍,是有布景的鱼龙巨兽的模拟乐舞;

  4. 东海黄公,带故事情节的折子戏曲;

  5. 侲童程材,即戏车上的舞蹈杂技表演。角抵百戏,从汉武帝到唐太宗,

都同样喜爱;士庶僧侣,都倾心醉赏。一席角抵,常常震动百里城乡,人们就这样如痴如狂地伴着它度过了近千年的岁月。

角抵百戏,原来自民间。“百戏起于秦汉曼衍之戏,汉造角抵戏。”它是我国古代乐舞、杂技、戏曲的大成,是东方各国的现代艺术之祖。它的兴起,冲破了周礼、孔孟那套所谓礼乐的束缚,抛弃了僵硬的祭祀歌舞,而以活生生的民间乐舞和引进的杂技艺术展现于历史舞台,是我国古代人民的艺术创造力和浪漫主义精神的融合,堪称世界艺坛之杰,东方艺苑的摇篮。

而这一不朽的艺术,半个世纪前,她的形象还鲜为人知,若说她和汉画早已缔结姻缘,那就更要被视为癫狂。随着建国以来的一系列重大发现,丰富的汉画石刻改变了人们昔日的陈见,开始认识画像石刻上形象化乐舞的意义。汉画像石,尤其是南阳地区的作品,那象人斗兽或非神非仙的光怪陆离画面,其实表现的就是汉代的角抵百戏。画面上奢想升天为仙的迷境,宏阔博大的气势,潇洒自如的构思,运用自然环境和景物表现形象乐舞的朴实风格,都巧妙地适应了汉人、尤其是官宦士林富于幻想的神秘心理。正是这样, 才使汉画像石刻成了角抵百戏的形象宝库,我们能够赖以了解角抵百戏的历史全貌,为古老的中华民族曾经有过这样的巍巍艺术创举而感到宽慰。

汉画像石是艺术形象的画,角抵百戏的乐舞形象又构筑了汉画石刻的主厦。二者孪生孪长,同壁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