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的爱

也许有一种非常美好的情感,它来自无望的爱。

那是一种坚持、遥视、自我注视⋯⋯为了这种情感,他将把自己的内心世界修葺得无比完善。他在日夜不停地滋生一种温柔,那涓涓细流不停地流淌、浇灌、滋润——为了那个想念、那个不能到达却每时每刻都在抚摸着的心愿。那是一道永远不能抵达之岸。这一世俗尺度所无法测量的距离囊括了一切的美好和诗意。这种距离感不是一个凡夫俗子随便即可拥有的。也许一个人就在这种无望之中,催生和焕发出人性当中最有希望的部分。这种爱并非抽象,它那么具体。可是具体当中又融化了那么多美好的综合。

她的一举一动都留在了他的视野里、他的心窗内。他们之间不通讯息, 没有联系;可是她的所有行踪都牵动他的视线。一种独特而和谐的完美旋律, 在他的灵魂深处奏起。

为了她,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感激。这感激那么深长、久远,回味不尽。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试图从很早以前寻找这依恋的根须。那数不清的童年记忆、童话般的环境,都帮助他诠释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奇迹。她的身影、甚至是若有若无的呼吸之声,都让他隐隐地感到和看到。

就为了接近和实现,以至于忘掉这美好的心愿,不停地劳作;他可以奋不顾身。他所有的自语都弥散着无法言喻的美。他歌咏生命的活力、它的来路与归宿、它的难言的隐秘、它的青春的光彩。

人类有时也寄希望于“无望之爱”——这微妙不可言喻的情愫。这是人生中的一次远航,一次面向遥远之地的奇特航行。这航行也因为那奇特的目的而变得生气勃勃、情绪饱满、有声有色。这种爱怜由无声之声加以表述, 混合着纯粹的稚想、淡淡的哀愁,和一丝过来人的恳切与淳朴。人们挨近着那种美好的感觉,内心里的交谈和倾诉日夜不息,诗意升华游动,空中的五彩云霞负载了浮升的灵魂——他企图在这更为开阔的俯视中看到她繁忙、勇捷、无畏而美丽的身影。

那高高挽起的发髻啊,那多情而刚毅的目光啊,那传奇般的行踪啊。 诗人叶芝一直热恋着爱尔兰那个英勇的女人毛特·岗,直到脸上刻满了

皱纹,仍在为爱而吟唱。这是一场漫长的、锲而不舍的内心的追赶。他把自己的声音送达她的耳廓,她用奇特的方式回应了他。他那几句令人潸然泪下的吟咏使世人永志不忘。“为这无望的爱饶恕我吧。/我虽已年满四十八岁,

/却无儿无女,两手空空,仅有书一本⋯⋯”

谁来饶恕?诗人从来都不是一个被饶恕者被怜悯者。后人只会从这吟唱里听到至为淳美的灵魂之声。这是人类所能滋生的最为美好的情感。这种完美的、自我修葺的心愿可以击败一切丑恶,可以抵御一切毁谤、坎坷和艰辛。这种不朽的情感才可以使人类永生。渺小的生物热衷于贪婪的攫取,在如愿以偿的咀嚼中获得苟活的满足,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经历那种陡峭的情感经历,没有那样的韧性、情怀和魄力。任何贪婪只是一场失败,一场永远不可再生的腐朽之物。

他们的身影都消逝了,可是他们的行踪长镌在了大地上。

大地——多少人,多少咏唱,多少记录,让人眼花缭乱,却远没有他们的魅力。

我们不可能知道更多的关于他们的故事了,只凝视这几行关于爱的、无

望的吟唱。一颗灵魂散发出独特的芬芳,它不同于茉莉、幽兰和丁香的浓烈。这芬芳的气息让人深深地沉浸和颤栗,最终也难以飘逝。看着他沉重的面容, 还有那双直到最后也不会浑浊的眼睛——它在注视后来者、未曾谋面者,传达着自己的深爱,送来上一个世纪的关怀。

我们应该握住他温热的手掌,让它牵引我们,让我们感知它的柔软。是这双柔软的、独一无二的手,抚摸过那个世纪的炽热和忧愁。

我们至今仍在倾听。他的声音在大洋两岸响起,送来一片新的光明。在闹市和荒凉之境,特别是在那条河旁,当豌豆花儿如期开放,我们又有机会在花椒树下展放那一本薄薄诗集的时候,立刻又感受了那对目光的抚摸。真正的爱是无边的。

曾经有一位北中国学生在信中直言袒露:她久久凝视着诗人的像片,在那开阔的额头印上了自己的亲吻——辽阔的土地上有这样的女孩!爱是一种能力。请不要伤害这种情感,不要惊扰它。

这也是一种无望的爱。

它显得纯粹,有着坚实的、晶莹的质地。我们差不多能够想象那种情形, 那种无始无终的循环往复的情感。它傲然地飞翔、游动、寻找。它们将在人的未知之地,在神奇的角落里悄悄会合。

我们仿佛看到了诗人伸出的那双温暖的手掌,正抚摸大洋彼岸 20 世纪里一个稚嫩的孩子。他们都因为一场无望的爱而泪水涟涟、双唇颤抖。他们都没有出声,都使用目光和手掌。他们在承受和接受。

多么美好,生命的奥秘,生命的力量。它的全部都被这一则两不相干的故事给悄悄包容了。它可以是叶芝,是毛特·岗,是东北阔土上那个美丽女孩,也可以是其他,是星斗和兰花,是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