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避和寻找

那些不安的浪子留下了许多疑问,而平常人是不愿去探究这些疑问的。它们存在着,而且这种存在愈来愈显豁。

古往今来,总有一些人在大地上游荡不息,像在寻找自己前世遗失的居所似的。他们是诗人、旅人,一个个多得不可胜数。他们当中包含了一大批杰出的人物,真正的智者;这一部分人仿佛压根就不知道安居的乐趣,不知道一个生命托放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是多么重要,不知道这同时也构成了幸福的源泉。

在浪迹的颠簸之中,生命必会感到特异的痛苦。这是不言而喻的。生命在颠簸中有快感,有欢愉;可是生命也难以经受长久的磨损。仅从这个角度看,这种浪迹也该引起我们探究的极大兴趣。

我相信他们真正的居所只存于他们的心中。他们就被这种心灵的感召所吸引,奔走不停。那实在是一种寻找。

可能寻找也首先为了规避。因为害怕各种各样的打扰和伤害,所以只能规避。

从乙地到甲地,从此岸到彼岸,只是一个逃离的过程。是的,毫不夸张地说,有时候诗人是一次又一次的逃离。彼岸有过一个美好的吸引吗?是的, 他正为这吸引而去。正是这奔波的过程包含着规避,包含了舍弃和丢弃。丢弃和舍弃也是一种规避。

拒绝了,遗失了,忘记了,远离了——不断如此,循环往复。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很难设想那个早夭的法国天才诗人兰波,为什么小小的年纪, 竟有那么多神秘而热烈的歌唱?为什么在少年时期竟一次又一次到远方,到陌生之地,到壮怀激烈的场所?他渴望奉献、寻找、预知和参与。他有时参与了,有时又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他找到了自己的所爱,畸形的爱,变态的爱,但这些当时也的确都是他的爱,是他的寻找。对他的这一切行为以及后果的指责和剖析,可以留下很多感慨甚至教训,但这都属于我们,而不属于兰波。

我们不可能知道,一个真实的兰波当时的心境,他那颗灵魂是怎样激越地跳动。因为我们不是兰波,我们不是那个特异的生命。多么好啊,当时的兰波,当时的荒唐,当时的冲动,当时的热情,当时的畸形以及其中的完美。我们不需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歌颂那种畸形之恋,可是我们现在更多地看到的却是那种忘我的痴迷的寻找,那种令一个生命永远不能够安份的、强大而特异的动力。动力推动着他的双腿、他的眼睛,让他永远不倦地张望和奔波。

他们的爱很难具体,他们在具体的爱上停留得总是非常短暂。抽象的爱, 有时是形而上的爱,牢牢地勾住了他们的魂魄。他们规避的是什么?绝不仅仅是人生当中无法抵御和防范的丑陋,还有其它,其它一切生的琐屑和困苦。然而,这种规避却换来了加倍的困苦。但无论如何,浪子不可能回头。

大概没有一个当代诗人遇到比兰波更大的旅途摧折了,他开始险些被枪杀,继尔失去了一条腿;他 21 岁就放弃了为之神迷的诗歌。最后他被这种流

浪所折磨,奄奄一息,在不到 40 岁的青春年华就葬送了自己。这是一次绚丽的燃烧,美好的毁灭。

平庸的人是不会理解这种规避和寻找的。他不属于世俗的眼睛。当我们在心里对整个诗人的行踪、对他的业绩感到巨大惊讶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注

视着自己的自卑。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自卑,没有勇气,更准确一点说没有那样的血性。我们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挽留兰波一类人物,可是我们只能听到他们固执的拒绝:不,绝不。

大地遍是鲜花,这么多的可爱;这么多丰饶的物质,他不爱;他抽身而去,渐渐地,颀长的身影被晨雾遮去。他那女孩似的浓密而油亮的长发在风中吹动,像火焰在朝霞中燃烧,很快留下了一个光点。最后他消失了。

等他回返之时,已经是一个倒地的生命了。

兰波永远是个孩子,可爱的孩子。因为他以孩子般的纯洁和冒险,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我在所知甚少的这个天才的身上,找到了那么多令人激动的东西。它们像五彩矿石,从黑夜中开采出来,收在手边。我为此久久地激动,一次又一次抚摸这些矿石。我试图从它们当中看到当代人似乎拥有过的一点原素。这是非常困难的。一个凡俗和平庸者不必存有这样的奢望。可是我们在自卑中又有着真正的不甘。

我们比兰波活得长久,可是我们觉得这种长久是不值得谈论的。所庆幸的是我们走到了中年,还没有为中年而自豪、而麻木。这也仅仅是我们自己残存的一丝希望了。

由兰波,又可以想到了另一个贵族——那个高大俊美、温文尔雅的屠格涅夫,一个离我们稍稍近一点的俄罗斯人。他美妙的篇章像他的人生一样打动过我们。他长期旅居欧洲,为了自己的心爱活了下半生。他很少返回祖国, 最后就倒在让他向往的那个人的定居之地。他甚至把他的居所建在了爱人的庭院里。使我费解的是另一个人对他的忍耐和友善。这大概才是我们现代人所乐于谈论的那种“宽容”吧。这种理解和原谅真正具有人性的深度。可惜它既不能重复,又不能转借和摹仿。对于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它只属于特殊时空里的特殊生命。当我们赞美它的时候,找不到言词;当我们谴责它的时候,更是荒谬。

我们同时还能想到那些游历一生的中国古代诗人。他们的游荡据说是为了山水之乐——我对此表示极大的怀疑。美好的山水,美好的自然,那种不可理解的感召,无时不在的诱惑的魅力,我们当代人也不难察觉。可是它们可以让一个敏锐的诗人不停地奔走,却是另一回事了。那需要那么巨大的热情、恒定的追求和痴迷的爱恋。他们的行走、吟唱,留下了自己的声音和痕迹⋯⋯可这果真就是目的吗?他们内心激烈燃烧的那个核到底是什么?

无论如何,任何的人类社会里都有着共同的规避和寻找。是的,我们认为古人的游荡之中同样有告别、逃蹿、分离、厌恶、躲闪,是这诸种复杂因素合在一起。只有这些,才构成他们的全部理由。他们的一生因变得颠簸曲折而美丽,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幻化为诗,谱写为歌。

所有的不安都是源于生命深处的,他们是一些自觉的漂泊者,流浪者。仅仅拥有一次的生命,应该是激动的,他为这个基本的冷酷事实而激动。其余的就好理解了。没有这激动和觉悟,无论在生活的细节上多么精明,都最终是一个麻木者,蒙昧者,一个不可解脱和超越的人。

杰出的生命是能够超越的,无论他活得多么短暂,多么贫穷或富有,都不能阻止他的这种超越。人具有了超越的能力才不会羞愧,才能够最终与一般的动物作一区别。超越是一种悟力,也是一种激情,它们二者的结合将创造人类世界的真正奇迹,创造永恒和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