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热烈到温煦

在那个遥远之地,在你的书房,抚摸这书桌、这漆布封面的图书,走在你印下了无数脚印的空间里,感受着阵阵惊讶。

一种难言的神秘敬畏之感像电流一样涌遍全身。

你是狂飙运动的先锋人物,热烈的歌唱传到东方。一种多么痴情的吟唱。我们相信这是强盛的生命之流对一个人的推拥。那种不倦的探索、对世界隐秘不可遏止的好奇心、追逐诗与真的强烈愿望,裹卷了你的全部。

少年维特的烦恼、疯迷和痴情,最好地概括和象征了那个时期的诗人。不仅是对艺术,对政治、科学,几乎在人类所涉足的所有领域,你都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呈现了过人的能力。

强大的责任心与强盛的生命力总是紧密合一,不可分离。博大的爱力也并非所有人都会拥有,而只能是人类当中最优秀的一部分才始终葆有。这种能力不会消失,只在生命中的不同阶段呈现不同的特征。那种像海浪一样涌起、裹卷一切的气势,即是一切生命力强大者的特征。

这种力量表现在对待异性以及对待社会生活的所有方面。它很容易就化为勇敢、探寻的执拗、追求的彻底性和坚定性。在这一场漫长的奔走之中, 它的全程充满了激动人心的片断,留下了有力的足迹。可是在最初骏马般的奔腾和最后的冲刺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差异、怎样惊人的一致性,却令人深长思之。

他那些火烫的文字,像河流一样滔滔不息的吟哦,以及他耗费几十年时光专注于一部主要作品的那种可怕的韧性和毅力,都同样令人不可思议。也许它们都来自同一源头,来自一个独特生命的不可猜测和预计的那种能量和活力。

在相距不远的同一片土地上,后来又诞生了黑塞。这个渐渐着迷于东方哲学的老人,出生在炎热的七月,结果一生都像七月般火热。他情感真挚, 富于幻想,留下了许多滚热烫人的文字。他的爱充溢了每一章、每一节。

有人把黑塞视为一个终生忧郁的诗人,但我们却把他看成一个一生都在热烈燃烧的诗人。追求完美和真理的信念支持他奔波了一生、呼号了一生、思念了一生,也幻想了一生。像一切杰出的人物一样,他不知疲倦,直至终点。

就是这个忧郁的诗人,在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一次次地奔赴伯尔尼参加和平运动。他因为呼吁人道和理性,严重地触怒了统治阶层。他们将其诬为叛国者。就在这种强大的压力之下,孤立的处境之中, 家庭又走向了崩溃。诗人的精神遭受了极大打击。但即便此刻,他却仍能战胜内心的危机,写下许多美好的诗章。

他们那种冲决一切的激情简直是难以磨损也难以改变的。就是这旋转的喷涌的激情,把他们送达了一个至真至美的、酣畅淋漓的境界。这种境界被无数人所追求,却极少有人如愿以偿。生活中,难言的磨难加在了他们身上, 而且格外敏感的生命在接受这些的同时,要经受比常人多出数倍的痛苦。他们招致的磨难本来就比常人多。但这一切都未能阻止他们心中那激荡之水, 未能阻止其喷涌流淌、一泻千里的气势——最终绕过生命的崖坎,穿过重峦叠嶂,流向更为开阔之地,浇灌出一片迷人的葱绿、炫目的绚烂。

像所有生命一样,他们从诞生到成长,经历了成年、中年,最后白霜护

住额头,毛发疏衰,皱纹叠生,目光里有了更多的沉重、宽容和谅解——他们不约而同地从热烈走向了温煦。

内在的生命之火仍在熊熊燃烧,这从他们临近晚年的那些诗章中可以看得出来。“温煦”只是外形,“热烈”才是内核。他们可以沉湎于更深处, 追溯到更久远。他们可以远比先前更为沉着和宽泛地追究生命中的一切隐秘,可以玩味和盯视内心里滋生的一切、它的全部。他们的爱会变得更为阔大和深远。

他 71 岁所经历的那场爱情,那场自我燃烧、两手颤抖、被反复记录和议论过的爱情,恰为这个走向晚年的生命作了最好的注解。这是一场具体而抽象的爱,甚至表现出原初的那种纯稚。当这场爱不得不在形式上中止的时候, 却又凸出地再现了一位老人的温煦。温煦最终包裹了冲决一切的情感冲荡。

而另一位老人,却在后来愈来愈迷恋于东方的哲学。另一种智慧伴他寻找生命的永恒。他在更为从容达观的思绪中进行着一以贯之的探索,整个生命之诗在晚年书写了极为重要的一章。这与歌德几乎是完全相似的。

没有青年的热烈,就没有晚年的温煦;没有炽热的内核,就没有温煦的外表。这种温煦绝对不是生命力退缩的一个表征,而是它的深邃绵长。

一个如此平静的老人,双眼为何能够闪烁那么火热的光芒?一个如此和善的老人,为什么会有那么激烈而勇敢的言辞?他为何如此地执着、坚守、毫不退却,直到最后——最后的最后?他为何而勇敢?为何而奋不顾身?那满头银丝,那美丽的闪烁,连同他的目光一样,使人敬仰中又掺上了稍稍的惊讶。

是的,这是整个人类当中最不可思议的存在,是人类向冥冥之中发出的一个证明——证明其不朽与自尊⋯⋯

纵观他们的一生,就是考察一条长长的生命的巨流,考察它流淌的长度、冲决的力量以及翻卷不息、奔腾涌动的浪花。从这晚年的温煦往上追溯,很快就会找到一个激烈燃烧、豪情万丈的诗人。这种火烈的燃烧,这种勇敢和勇气,是进入萎靡时代的那些小气偏狭的艺人、文字匠们所万万不可理解的: 这些人往往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进入一种小心翼翼的规避,互相比试小脑的机智、圆滑、混世的乖巧。残弱黯淡的生命难以燃烧。豪情不属于他们,勇气不属于他们,冲荡不属于他们。他们总是过早地拾起了“宽容”、“达观”、“谅解”等等美好的字眼,来掩饰自己的怯弱和不磊落。他们总也弄不明白

——“宽容”“达观”“谅解”这一切,也必须由勇气和激情化成——它们仅是同物异形,是生命的不同阶段。

一个从来没有过热烈、勇敢和执拗的生命,怎么会走到真正的宽容和温煦之中、走到真正的谅解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