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 摸
后来,他的双目失明了。
他不得不更多地依靠抚摸。触觉告诉心灵,心灵感知广漠。那种探触、小心翼翼、仔细辨别,正好契合了他这个特异的生命。与其他诗人不同的是, 这种触摸其实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也就是说,他几乎这样进行了一生。
远在双目炯炯有神的时候,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也依赖于这种抚摸。他所经过之处,万事万物都印遍了指纹。他温煦地猜测和照料自己的世界, 既抚摸身外的事物,又抚摸自己的内心。即便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也仍然依赖自己的手指去触碰和探询。
有很长时间,他在图书馆里工作。四壁尽是叠起的书籍,他抚摸着它们, 感知着扑扑的脉动。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远远近近的生命,像星辰一样缀在夜空,一颗一颗,闪着光束。他的手指碰到了这些垂挂下来的光束,感受它的光滑与冰凉。他的手指切割着这光束,又任其淋漓,如同春雨浇洒万物, 渗入黝黑的泥土。
太阳升起的时刻,草芒上的晶莹在缓缓蒸腾,弥漫大地。
与这些繁密的星辰对话是再有趣不过的事了,他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对方射来的温暖的目光。这目光在他的身上划过,缠绕徘徊,久久不忍离去。人类的星辰,智慧的星辰,永不消逝的旋转的星辰。日月西去之时,它
们就变得一片茂密,像原野之花,像海面上的水浪,一层层翻卷。多么辽阔、活跃、奔腾,一片生命的激越和灿烂。
其他的诗人只是瞭望——走向大地,登上山巅,在开阔的视野下,一切尽收眼底。他们会望得高远、宽广,可是却没有抚摸般的亲近和熨贴,没有那一丝一丝的感知。那种具体的、带着体温的挨近也许被我们过分地赞扬了; 可是我们真正激赏的,却总是那些瞭望和奔走的诗人,是那种粗犷而奔放的歌唱。我们有时是、常常是,忽略了居于一隅、伸开十指抚摸这个世界的诗人。
于是我们的视野里缺少了那种极度内向的、极度自我的、面向自己的寓言家和守护者。我们被触目的风景所吸引:大而无当的渲染,不负责任的倾泻。我们找不到生命的激扬与轻率冲动之间的区别。好像一切都差不多,都同样喧嚣、浮躁。我们无力识别那些谄媚和跟从,那些对世俗时尚完全没有自尊的称颂——盲目而愚蠢的激动以及丝毫不顾及明天的、痴狂的呓语和情感的夸张⋯⋯这一切充塞了我们的精神空间。
到哪儿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一个自尊而沉默的诗人?
他们似乎都规避了这个时代,自甘作一个背时的人物,躲在一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在那里编织自己的锦绣。
即便是那些驰骋万里、名垂史册的歌手,也有自己颤抖的、温柔的、充满安慰的抚摸的手指。他们无论怎样还具有感受时光之流从指缝间缓缓流过的细微;也正是这种特征,他们才拥了一个丰富而曲折的情感世界。
生命和时光的隐秘有时真的要用十指去滤出。内心的贮藏太多,要撑破和流溢之时,他们才会开始自己的倾吐,来一次酣畅淋漓的渲泄。那是一种烂漫天真之歌,痛苦欢乐之歌,是穿破精神雾霭的明亮尖利的闪电。他们于是成为一代浪漫的歌手,传奇的精灵。
他与他们也许真的不同。他只是默默燃烧,微露光点,烘托着自己的温
馨。在不可理解的重叠而繁复的思缕中,在那层层积累的记忆的尘埃中,他不倦地开拓。这劳作只在自己的感知和把握之中,没人能够替代,也没人能够目击。他只是在进行自己独一无二的工作。
他把所遭逢的那些事物的关节拆卸数遍,凭触觉去梳理它们,组合它们。在更为安静的时刻,他生出自己的幻想。这幻想可以飞出藏身的窄小角落, 去寻找绿地和草原。它们获得了一次解放、自由往来和咏唱,结交百灵、彩云和狂放不羁的河流。
它们沿着河流走向海洋。海天一色之处是他的诗心投向之处。那一线混沌包容了一切。他伸开十指,仿佛抚摸到了芬芳的彩云。
没有谁比他更能沉迷于一片墨香。这密挤的、叠成的神奇之物,这沉重而又轻灵的、散发着灵魂气息的纸页,为何如此微妙?那些漂荡或驻留的灵魂来自四面八方,有的飞过了大洋彼岸,甚至是出自丛林和大山褶缝;有的直接从幽深的邃道钻出;它们还源于神圣的教地、山匪出没之地、金光闪耀的皇宫、烁烁天堂,未知的恐怖之地、淫荡之地、喧哗之地和死寂之地⋯⋯ 如今全被收拢一处,在同一个空间里栖息或徘徊⋯⋯它们的灵寄于形,码在架子上,堆在木箱里,连 墙角地板也叠起许多⋯⋯他把世纪的尘埃轻轻拂去, 微闭双目,鼻翼轻轻翕动,嗅着它们劣质烟草似的气味,开始了抚摸。
这有点像东方医学宝库中至为重要的“号脉”术一样,先是搭上手指; 然后轻按,感觉脉跳。跳动的节奏、力度,一一捕捉⋯⋯脉流连接那个遥远的、梦中曾经出现过的生命。
远方有颗灵魂,它生出了这节奏,这一鼓一跳的生动。
需要照料和感觉的后来者和陌生者太多了。它们简直堆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密,簇拥着,使他深陷其中,不得挣脱。他伸长双臂,十指颤栗,不停地抚摸,就像午夜走入了丛林。
好一座茂密的丛林。他跌跌撞撞,举步艰难,不停地辨别、感知。他愈走愈深,愈走愈远,从丛林的一端深入了腹地,还在继续往前。
结果痴迷忘返,与这片浩瀚结为了一体。
他成为一个会移动的、喃喃自语的、它们之中的一棵。他组成着人类的丛林,化入了茂长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