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时代的歌德

歌德于 1786 年 9 月到达意大利,1788 年 6 月返回魏玛。这不足两年的时间,使他恢复了自我,“欢乐和希望又都在我身上复苏了”。他象一个学生似的,在久已渴慕的南国里,吸收他所需要的一切,他为古代艺术中那种宁静、肃穆、伟大、庄严所陶醉。他重新阅读荷马的作品,“荷马的东西就象摘掉了我眼睛上的障眼罩一样。描写、比喻等等,使我们感到富有诗意, 而且是那样说不出的自然⋯⋯”这一切引起了他的反思,开始用审视的目光去估价包括自己在内的狂飙突进运动的作家。在写给赫尔德尔的一封信中他写道:“他们(指古代人)表现存在,我们却通常去表现效果,他们描写恐怖,而我们是恐怖地去描写,他们描写舒适,我们是舒适地去描写,如此等等。这样一来,一切夸张的、一切俗套的、所有虚假的优雅、所有的矫饰都

①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 603 页。

② 参见《德国文学简史》第 293 页,柏林,人民和知识出版社。

出现了。”这封信表明排斥客观、崇尚自我的狂飙突进已让位于纯朴的古典主义了。在意大利,歌德完成了从狂飙突进向古典文学的转化。具体的标志就是《伊菲格涅亚的陶立斯》。

歌德在意大利完成了剧作《埃格蒙特》和《伊菲格涅亚在陶立斯》。《埃格蒙特》是一部以十六世纪尼德兰资产阶级革命为题材的作品,描写了尼德兰人民反对西班牙统治的起义和埃格蒙特亲王被处决的这段时期的历史事件。歌德笔下的埃格蒙特不是一个伟大的英雄形象,不象葛兹那样充满了反叛的精神,但却令人感到可亲。他的死激起人们对暴政的憎恶,对民族压迫的仇恨和对自由的渴救,他呼唤着反抗、斗争。在这部戏剧中,歌德塑造了克蕾尔馨这一市民阶级的女性形象,她光彩照人,可亲可敬。在她身上体现了资产阶级的革命精神。这部作品虽然完成于意大利,但早在 1775 年在法兰克福时,歌德就已完成了初稿,因而,在作品里还有着狂飙突进时代的余韵。

《伊菲格涅亚在陶立斯》的题材取自古希腊传说。伊菲格涅亚是希腊攻打特洛亚的统帅阿伽门农之女。阿伽门农一家的故事是历代作家所爱用的一个题材。早在古希腊时就被搬上舞台。歌德的《伊菲格涅亚在陶立斯》与欧里庇得斯《伊菲格涅亚》大部分相同,但在结尾部分歌德做了重要改动,赋予一种深刻的人道主义内容。在欧里庇得斯那里,伊菲格涅亚耍弄了一个计谋,欺骗了陶立斯国王,和弟弟逃出这个野蛮的岛国。在歌德笔下,伊菲格涅亚成了真善美的化身,她到了岛国之后,使国王废除了恶俗。当国王因向她求婚遭到拒绝而意欲杀死她的弟弟时,她不祈求神的恩宠,不诉诸弟弟的武力,不使用计谋,而是用自己高贵的人性和纯真的感情来启发国王身上的善的力量。最终国王在她的感召下和解了。把歌德的这部戏剧与他前期的作品相比较,可以明显看出,体现在葛兹、普罗米修斯、维特身上的那种蔑视神权、反抗暴政的反叛精神已让位于善与宽容了。通过纯洁的人性,不义和邪恶就可以得到转化,暴力和专横受到感化就会变为爱与和谐,纯洁的人性净化了人的瑕疵。

歌德返回魏玛之后,除了有关文化的事务之外,他辞掉了内阁中的其他职务,集中时间和精力从事自然科学研究和文学创作。意大利之行使他意识到自己天生是一个诗人。他写了一些诗歌,其中最重要的是他的《罗马哀歌》, 在这组诗中他恣肆地抒发了性爱带来的欢乐,这也是他当时与一个制花女工乌尔庇尤斯——未来的妻子——同居时幸福的一种反映。

《塔索》是他这时期的一部重要剧作,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骨头中的一根骨头,肉中的一块肉。这部作品通过意大利中世纪诗人塔索在宫廷中的遭际,反映了社会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的冲突。我们从中可以窥见艺术家的可怜处境和屈辱的地位,但是反叛的精神没有了,有的只是宽容与和解。凌辱和伤害塔索的宫廷大臣安东尼奥最后成了塔索的救助者和保护人。歌德在与艾克曼的谈话中说曾说过:“我有塔索的生平,有我自己的生平,我把这两个奇特人物和他们的特性融在一起,我心中就浮起塔索的形象⋯⋯”这部作品对于我们理解意大利之行后的歌德的思想发展和精神变化是十分重要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塔索》是歌德本人内心的映照。

1789 年法国爆发了声势浩大的资产阶级大革命,它“象霹雳一样击中了这个叫做德国的混乱世界”(恩格斯语)。包括歌德在内的所有德国资产阶级先进分子都为这场革命欢欣鼓舞。歌德在 1790 年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 “法国大革命对于我也是一场革命。”然而,正如恩格所指出的,“这种热

情是德国式的,它带有纯粹形而上学的性质,而且只是对法国革命者的理论表示的。”①一旦他们从莱茵河彼岸的法国吹来的革命之风中嗅到残酷的阶级斗争的血腥味时,一旦他们透过飘来的自由、平等、博爱的薄雾看到绞架、断头台时,除了少数人外,包括歌德在内的大多数人都畏惧了,这种德国式的热情就变为对革命的憎恨了。歌德亲身参加了普奥联军对法国的进攻,也参加了对曼因兹城——在这里诞生了德国土地上第一个共和国——的围困, 虽说他既非出于自愿,也不热衷。在 1791 年至 1794 年之间,他还相继写出几部艺术质量低劣,歪曲法国革命,诋毁革命群众的剧本《大科普塔》、《市民将军》、《爱鼓动的人》等。尽管如此,歌德以他深邃的思想和犀利的目光看到了这场革命的伟大意义,在普奥干涉联军溃败时他说了那句名言:“从此地此时起,世界历史上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1794 年,歌德和席勒两人经过六年相互间的冷漠,甚至还有某种程度的反感,终于走到一起来了。歌德更多地是倾向于物质,而席勒更多地是趋于精神,使他俩最终联合起来的是他们确信文学和社会的关系上,在诗歌的内容和形式的关系上,存在着客观的规律性。他们开始了合作的年代,在此后的十年时间里,他俩共同把德国文学推向一个顶峰。歌德在此期间,完成了一系列的作品:诗歌,谣曲,戏剧《私生女》,长诗《列那狐》,还有《文学上的无套裤党》、论温克尔曼等文章。但重要的著作是他的小说《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悲剧《浮士德》第一部和叙事诗《赫尔曼和窦绿苔》。

《浮士德》第一部,待介绍老年歌德时与《浮士德》第二部一起叙述, 这里只谈《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和《赫尔曼和窦绿苔》。

《威廉·麦斯特》是歌德在青年时代就开始酝酿的一部作品,1796 年他完成了这部小说的上部《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而它的下部《威廉·麦斯特的漫游年代》完成于 1829 年。这是一部影响深远的“教育小说”,它描写了一个人从童年到老年的发展,展现了主人公人性自我完善、道德自我完成的过程,从各个方面反映了时代和社会的各个领域。威廉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他鄙视贪婪成性、缺乏教养的商人家庭,渴求得到发展,于是热衷于戏剧艺术。经过一场不幸的爱情,他离开故乡,加入了一个流浪剧团。在一所伯爵庄园演出时,他认识了一个资产阶级化的贵族,接触了上流社会。威廉曾一度把戏剧艺术看做是自己的生活目的,现在他有了一个新的生活目标:他要成为一个有学识有教养的人,要在社会上赢得地位和名声。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结识了一个名叫罗塔利奥的人,他虽然出身贵族却思想开明。威廉离开了剧院,加入罗塔利奥组织和领导的一个以服务人类为宗旨的激进的秘密团体。威廉在罗塔利奥身上找到他青年时代的生活理想, 结束了他的学习年代。

威廉是德国新兴资产阶级的一个典型,在他身上有一种无法遏止的渴求发展的愿望,努力使自己的性格获得协调的成长,他不断地追求,尽管有过迷误和步入歧途,但不断地前进,把行动作为一种准则,力图使自己成为有才能的人,力图使自己的才能有益于社会,使生活具有意义。在这部小说里歌德还塑了两人感人至深的形象:少女迷娘和竖琴老人,他俩凄惨的遭遇和不幸的身世,令人叹息伤怀。他俩所唱出的多首迷娘之歌和竖琴老人之歌, 哀婉悱恻,成为歌德抒情歌中的珍品。

①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第 635 页。

《赫尔曼和窦绿苔》是歌德在 1797 年完成的一部长篇叙事诗,他取材于

一部在 1732 年出版的一部题为《从萨尔茨堡被逐的路德派教徒全史》。但是歌德有意把背景换成法国大革命。他用严格的古典形式和格律,在这部作品里叙述了一个出身富庶家庭的农村青年与一个因法国革命动乱逃难而来的普通少女相爱的故事。借此,如歌德所说的,“我试图在叙事诗的坩锅里去把一个德国小城中的纯人性的存在从渣滓那里分离出来,并同时力图从这样一面小镜子里去反映世界舞台的伟大运动和变化。”然而,在我们看来,歌德并没有正确地反映这场具有世界意义的法国大革命。他虽没有象在《市民将军》等几部戏剧里那样对革命进行露骨的攻击,却用一种封建宗法式的田园生活的恬静、安适来反对革命所带来的一时动乱。他要使他的同胞从时代的斗争中摆脱出来,使他的国家成为一个秩序安定的场所。

尽管这部作品颂扬了小市民的安分守已、循规蹈距的保守思想,但它也触及了爱情自由和婚姻自主这样的问题;在艺术上更有独特的成就。梅林曾写道:“歌德在《赫尔曼和窦绿苔》一诗中,善于在古典的形式里注入现代生活的内容,其技巧更比《伊菲格涅亚》和《塔索》大不相同。这部篇幅不长的叙事诗均匀严整,卓尔不群,犹如荷马史诗质朴简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