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两个无人区

当花谷正统帅大兵第三次进军太岳山的时候,他的心情复杂是可想而知的。威风,这自然是第一感觉,浩浩荡荡,枪炮齐鸣,天上有飞机助阵,地下有战车驰骋,3万大军虽不能投鞭断流似的截断一河沁水,确也是以铁壁合围,把个陈赓、薄一波围得水泄不通。这种第一感觉再辅之以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确乎是美妙的。但是,做为和陈赓打交道非止一次的老手,花谷正似乎还有第二感觉。那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恐惧什么?是怕陈赓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诡计吗?是,也不是,尽管你大兵压境,可就怕他来无影,去无踪,铁壁合围也围不住啊!不过,围不住倒也无妨,打跑了也行。问题是你不打他时他又来打你了。而如此拉锯,又何谈“山岳剿共实验区”这一浓墨重色彩的具体实施?对了,说来说去,花谷正打心眼里是对此项“实验”本身的恐惧,为什么非在太岳山上搞试验?为什么非找陈赓搞试验呢?我花谷正的一世前程完全系于此一“实验”了啊!而每一想到此处,他就不能不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10月21日,花谷正的大网从八个方面向沁源县城开始袭扰。不出花谷正所料,尽管大兵如云、密密麻麻,天上还有飞机侦察,但这3万大军一路杀来,竟几乎没有发生大的战斗。那么,陈赓和他的上万八路主力又钻到哪里去了呢?花谷正不得其解,但他立即就向各后方基地发报:务求谨慎防守,不得随意出战,如发现陈赓主力,速报勿误。

当太阳落山,余辉洒满河川的时候,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的鬼子在沁源县城会师了。可是,这大会师的最高指挥者脸上却并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迎接他们的,只有城门两侧墙壁上巨大的标语“一年战胜希特勒,二年打败日本鬼。”“咬紧牙关,度过黎明,黑暗过去,就是光明。”

还有一首打油诗,则以中文日文两种文字用白漆刷在城门洞里:

花谷正,真不歹,

上次跑了今又来;

上次偷偷溜着走,

今番小命留下来。

除此之外,偌大的沁源城里,找不到一只鸡,一头猪,一口锅,一粒粮,更不要说找人、找八路。

轻装疾进的日军,本来就是没有带多少干粮。有的甚至连行军壶都是空的。经过一天的奔波,肚饿了,口渴了。好不容易赶到县城,按照花谷正以战养战的计划,这会儿该是饱餐一顿了,却不料不仅吃饭谈不上,就连喝口水也得到5里地以外的沁河边去取。县城所有的井都给封死了。

花谷正有些茫然了。“无人区”,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字眼。本来,按照冈村宁次的安排,此次“山岳剿共实验”的重心就在于给八路制造一个“无人区”,使得“军民一家”的八路无“家”可归,把老百姓统统圈进城里和划定的据点内,让八路在深山老林里都喝西北风去吧。可以说,这个“无人区”的计划,虽不是冈村司令官和花谷正本人的发明,却一定是对付陈赓、薄一波等对手的有力武器。花谷正还给他的这一计划定了一个可怕的名字——囚笼政策。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花谷正的计划还仅仅是纸上谈兵,而陈赓、薄一波倒给他送来一件绝妙的礼物——偌大的沁源城,包括沁源城周围的几十个村子,眼下就是一个标标准准的“无人区”。

怎么办?花谷正不愧是皇军将领中的佼佼者,“囚笼”而不得笼之,脑子一转便出了新招:采取“楔入”战术,在沁源通往外地的三条大路上,选择重点大村大镇做为据点,重兵屯扎,每日以据点为核心,向外出击搜刮民财。鬼子们每日早起出发,日落而归,上山钻沟,见人就抓,抓不住就开枪打死,对不作为据点的村庄实行三光政策,抢回大批的粮食、木料、砖瓦,钢铁等等,赶回成群的牛羊,并强迫人民挖战壕,修炮楼,筑地堡,建水牢。

花谷正还横下一条心:这一回真是来了就不走了。

形势的发展,焦灼着人们的心。眼看鬼子摆出了长期驻扎的架势,民兵游击队每次干扰袭击,敌人不但不肯撤走,反而加紧进行修碉筑堡,并且在县城还修了飞机场。为了减轻根据地军民的压力,迫使敌人早日撤军,转移到外线的部队在陈赓司令员统一指挥下,于白晋、同蒲铁路两侧敌人空虚之后方频频出击。

然而,如此频繁的袭击,如此惨重的损失,仍不能迫使花谷正改变他“山岳剿共”的长久计划,尽管各方接连告急,松岩义雄在太原多次催逼,花谷正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另一方面,则加强了和北平冈村宁次的联系,从大本营方面得到源源不绝的军火物资。这样,对松岩义雄的命令就更置之不理了。

形势在不断恶化,根据以往日寇扫荡多则半月、少则十日的老经验而躲进山沟的群众开始断粮,部队给养也发生问题。而花谷正的另一只手:怀柔之手又在逐步伸展开来。由花谷正特地从平遥、沁县等地请来的“维持会”随着日军的出发也每日活动在民众间,妄图拉拢部分群众,在沁源建立维持会。

为了粉碎敌人这一险恶企图,陈赓、薄一波、安子文等太岳区党政军领导根据胡服同志的指示和党的一贯方针,于1942年11月11日发出了“围困沁源”的命令,命令提出:“在党的一元化领导下,依靠于广大群众,广泛开展群众性游击战争,实行长期包围,战胜敌人”的方针。

与此同时,陈赓一方面果断决定,增强根据地内主力部队力量,把熟悉沁源情况且有较强战斗力的主力部队决一旅三十八团从外线调回,执行长期围困之任务。另一方面,陈赓、薄一波在刘、邓首长请示批准后,决定成立“沁源围困指挥部”,由能征善战的三十八团团长蔡爱卿任总指挥,由沁源县委书记刘开基为政委,由沁源县长张学纯和县游击大队长朱秀芝为副总指挥,沁源县委副书记张振亚为副政委。并把全县划分为11个战区,以三十八团和二十五团、五十九团各一部为骨干,结合全县民兵基干队,组成13个游击集团。开始了震惊世界的群众性围困沁源的斗争。

陈赓、薄一波一手创造的千古杰作,为敌制造一个“没有人民的世界”,粉碎敌人的“无人区”计划,反过来给敌人制造一个“无人区”的伟大战绩由此拉开大幕。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太岳山区就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

圣佛岭上吸袋烟,

看见白狐窑,化峪,安东关。

铺上,石壑,交口镇,

官军,石渠,闭口镇,

沁源城里好东关,

老西衙门在半山。

牧花园,四维,朴山沟,

有义,阎寨,拐阳沟,

北石,南石五里路,

顺河下去到南川。

这首民谣以二沁大道和沁河沿线的村名为歌词,一口气串起了二十多个村镇。若把这二十多个村镇和城关算在一块儿,总计约三千二百多户,一万六千余人,占地面积在整个沁源县来说是5%,而粮食产量却达到全县八万人口的20%,尤其是这一线地区分布有四万多亩良田,其粮食产量竟占到全县总产量60%以上,可以说,这一带地区正是名符其实的粮仓米囤。特别是抗战以来,太岳区各领导机关和主力部队又长期驻扎此地,这就更显示出了它的战略意义,成为引人注目的兵家必争之地。

也正因如此,花谷正要在沁源搞他的剿共实验,首先便在这一线安插上了一连串的钉子,以图控制军民之经济命脉。

陈赓、薄一波当即识破了敌人的诡计。决定采取针锋相对的方针,使这一带成为鬼子好进难出的葬身之地。

12月10日,一封绝密情报送达隐蔽在云盖山区的陈赓司令员手中:

三十六师团之伊滕大队将于近日从沁原县城押运物资到中峪。计有骡驮百余,日军200人……”

“好!”陈赓一把握住周希汉的手:“命令李成芳,组织一个漂亮的伏击。地点呢,我看选在……”

当夜,李成芳和三十八团团长蔡爱卿赶到陈赓驻地,云盖山中那顶军用帐篷里的马灯一直亮着到天亮。

当太阳升到一竿子高的时候,伊滕大队长告别了花谷正少将,率领他浩浩荡荡的马队和驮骡上路。本来,伊滕是不屑干这个活计的。押粮运草,100骡驮竟要搭上200皇军押运,真是小题大作。可是花谷正不这么认为。面对伊滕这战功卓著的部下,花谷正不禁正颜而怒:“伊滕君,你知道你押运的是什么吗?你押运的这些东西,无论对我们还是对八路都具有战略意义。这一次在沁源的较量,说明白了就是一次耐力的较量,而粮食弹药、药品物资正是双方较量时必不可少的能源和动力。你以为八路不明白这一点吗?你以为我们的兵力富富有余所以派你去出一趟无关紧要的公差吗?不!整个沁南战区的过冬物资全寄于你一身了!”

事情真有这么严重吗?三天不打仗就手痒、心烦的武士道者伊滕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半信半疑。和八路打仗?笑话。这二十多天来,我倒是盼着能见八路摆开架势打两下呢,可零儿八星的尽是些民兵土八路,打冷枪是他们的拿手戏,真正和皇军摆开作战,哪怕只打3分钟,你求他还不来呢。至于八路的主力部队,不是都在皇军后方骚扰吗?杞人忧天。伊滕如此总结了花谷正对他的训示。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沁源县城西南10华里处的周西岭上,蔡爱卿团长和三十八团一营、二营的战士们已经潜伏在密林中近3个小时了。就这个地方,一段看似平坦、不大可能设伏隐蔽的山梁,却有着两个不被常人所看重的条件。一是山梁平而不阔,最宽处仅百米左右,往里是绝壁,往外是悬崖,东西两端则是杂草树木丛生的小山仓,这四围之地,稍加设计便是瓮中捉鳖的绝佳场所。二是正因其平坦,且离县城不远,日军轻骑驰援,一刻钟即可赶到,所以敌人到此不会防八路军伏击。说起来,这块地形还是前几天陈赓司令员送胡服同志路过此地时发现的,所以一听说有过路之敌,尤其是骡马辎重,他便立即想到这块宝地。

露水打湿了战士们身上的棉军衣,霜雪染白了蔡爱卿团长那浓浓的长眉,12月的太岳山,虽然不是冰天雪地,却也是微风吹来冰凉刺骨。有的战士手冻麻了,有的战士双脚发僵,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吭声,那怕是低微的叹息,大家都知道,陈赓司令神机妙算,坚持下去就是胜利。

终于,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四匹东洋马出现在蔡爱卿的视线以内,显然,是鬼子的尖兵部队。这四匹战马在路上来回驰骋,骑在马背上的鬼子兵跃马扬鞭,好不威武,但显然他们根本不相信这里会有八路,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不是斜挎大枪,刀不离鞘,大约两分钟后,领头的那个鬼子从身上拔出两面小旗,对着山下来回晃荡一番,然后便又纵马南去了。

“准备,注意隐蔽,没有团长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开枪。”一瞬间,这道命令传遍两个山仓。

激战前的沉寂,上千号人大气不出,时间却显得突然漫长起来,一秒、两秒、三秒,其实也就是五六分钟的光景,却好像熬过了几天。战士们都憋足了一口气,这次鬼子进山扫荡还没有真正吃过大亏,今天,一定要把他打痛,打他个落花流水,也认识一下什么叫做八路。

谈笑风生、晃晃悠悠的鬼子大队出现了。前面是百十来骑兵,中间是一百多驮骡,殿后的则是一队扛着大枪的伪军。一路平安,再走下去当然也只能是平安。鬼子们毫无战斗准备。近了,更近了,当鬼子全部人马都已进入那平坦而狭窄的山梁时,蔡团长手中驳壳枪狠劲一甩,“嗒嗒嗒!”一串仇恨的子弹飞向鬼子,几乎就在同时,暴雨般的轻重机枪、步枪、和手榴弹飞向山梁。顿时,平坦的山梁变得坑坑凹凹,硝烟弥漫,绝大部分鬼子和伪军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便已命丧黄泉。剩下的鬼子却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武士道者,清醒过来的伊滕大队长双目喷血,一声“巴格牙噜!”滚鞍下马,卧在一匹死马后面就地组织起反击。渐渐地,失散的鬼子伪军又收拢在一块儿,伊滕看来,少说也有百把十人,便一跃而起,挥舞战刀,率众向东面的山仓冲来,伊滕的狂态被蔡团长看个一清二楚,他先示意大家停止射击,然后告诉身边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一连长:“给我瞄准,一枪打掉这个指挥官。”

伊滕已完全进入一种兴奋的境界,不用问,今天碰到的肯定是陈赓的主力部队,杀、杀、杀个昏天黑地,只要坚持半个小时,不愁花谷正大队人马不来救援,到那时,就又是奇功一件……可是,晚了,这个战争狂人再也不会见到花谷正了,他连听也没听清、看也没看见,便被迎面飞来的一颗三八大盖子弹射穿了胸膛。剩下的鬼子伪军见势不妙,哪里还有人再往前冲,一个个拔腿而返,夺路而逃。

12分钟,从蔡爱卿打出第一枪到结束战斗,仅仅12分钟。除少数几个鬼子骑马逃跑被蔡团长故意放生给花谷正报“捷”外,近二百名鬼子伪军包括大队长伊滕和两名中队长在内全部被击毙。山梁上,到处是惊恐的东洋马和满载物资的驮骡。战士们喜气洋洋打扫战场,仅缴获来的歪把子机枪就比三十八团全团现有机枪还多。

“好,这些物资全部运回司令部,交司令员处理。各营不许截留。对子弹可以多留一些。”蔡爱卿对他的营长们历来要求从严。

就在三十八团在山梁上打扫战场的时候,被蔡团长“派”回去的鬼子和花谷正自己放出去的情报人员几乎同时来到花谷司令部。

一脸惊恐、身上硝烟未散的几个鬼子一致向花谷正报告:“报告长官,伊滕大队长遭八路伏击,已经阵亡,我们几个是拼死跑回来的。”

“报告长官,这一次八路可是大部队参战,漫山遍野全是他们的人,少说也有1个旅。”

“报告长官,很可能是三八六旅或决一旅。好像陈赓亲自指挥。”

“报告长官,我军遭伏击的情况和前几年在晋东和冀南吃亏的情形几乎如出一辙,可以肯定是陈赓指挥三八六旅干的。”在一旁听了几名死里逃生的鬼子和情报人员七嘴八舌的报告而经过一番思考后,一名大佐向花谷进言。

“唔……”花谷正不知如何应对。要说这情况,确乎是陈赓和三八六旅的所为,可是昨天还有情报来说七七二团在白晋线一侧作战,十六团正护送一名共产党高级干部去延安,一时半会儿也返不回来,陈赓从哪又弄来个三八六旅呢?要不就是薄一波的决一旅,可是这也不大可能。据可靠情报,决一旅之二十五团在大林区一线分散活动,五十九团在二沁路到沁县之间活动,他们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集中到县城以南。那么,只有三十八团了,那个蔡爱卿,陈赓和薄一波的心腹爱将,既有陈赓那种老红军的顽强与善战,又有薄一波的诡诈与多谋,这可是一个不太好对付的对手。如此看来,这三十八团也非昔日之三十八团了,10分钟吃掉1个大队,确实干得漂亮,也难怪其他人要认定这是三八六旅所为。当然,这也并非蔡爱卿有多大本事,只怪那个一勇之夫的伊滕,全然不把他的训示当回事,要不然,何至于使皇军遭此重大损失。想到此,他不禁后悔起来,为何不在派出伊滕之前演演《周易》,如今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还有一个问题,败则几矣,倒也不在一日之长短,问题是如何向上面交帐,就说三八六旅悉数杀回沁源吗?哄别人可以,冈村司令官是哄不得的。那就只有另立名堂了,对,就说三八六旅和决一旅各一部,共约四千余人袭击辎重大队,皇军经抵抗,击败八路并损失辎重若干而已。

花谷正拿定主意,这才重新下令,命令六十九师团宫本旅团长,速带1个联队,追歼八路。

云盖山。陈赓、薄一波兴致勃勃地听李成芳、蔡爱卿和三十八团新任参谋长李懋之汇报周西岭作战情况。看着堆积在眼前的大批弹药物资,陈赓拍拍李成芳的肩膀:“你们三十八团干得不错。这些战利品,拣上好的分发给五十九团和二十五团一部分,部队用不了的剩余枪支弹药要支援给民兵和县大队,我看朱秀芝他们也需要一些机枪迫击炮的,只要机枪一响,鬼子准以为是老八路。”

“是,司令员,我们马上就把武器分发下去。”李成芳说。

“对了,蔡爱卿同志,”陈赓看看薄一波又说:“我和薄书记谈过了,一致认为你还是专一指挥部队作战好,沁源的斗争,既要发动群众打人民战争,也离不开野战部队的骨干作用。你看,周西岭这一仗,群众的情绪一下就好多了,有些地主富农和动摇分子想搞维持,我们决定你不再兼任围困指挥部总指挥,而把李懋之同志从二十五团调任三十八团参谋长,同时兼任围困总指挥,以便于协调部队和地方关系。”

“坚决服从命令!”蔡爱卿立正敬礼。

“坚决服从命令!”李懋之立正敬礼。

“好!同志们,”薄一波接上说,“沁源的斗争,十分重要的一条是军民团结,而搞好团结的重要一环就是主力部队要担负起组织训练民兵游击队的任务,使他们逐渐承担起军事斗争的主要任务。”

“对!一波同志说得好,”陈赓插话,“军事斗争有多种形式,但只有一个原则,这就是邓政委那句老话:不管黄猫黑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兵无常势,却有常胜之道,那就是随机应变,游击战争尤其如此,打仗要打巧仗,不要打拼命仗。不要做赔本的买卖。要特别记住,这是一场同敌人比耐性、比韧性、比顽强的斗争,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胜利的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