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锡山密见校友
1941年夏季的晋西南,天气一反常态地阴雨连绵。这次一下又是三天三夜的淫雨,把个克难坡浇得阴气沉沉,没一丝生气。就连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部外的处处杨柳也没了往日的翠绿,变做一片灰苍。或许是受这天气的影响,或是因为郁结胸中的烦闷心情难以抒发,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一连几日,难得轻松。说来,阎司令长官平日对待部下倒也挺随和的。那些“高干”就别说了,即令偶尔和送信的小兵碰个迎头,也忘不了给你留个笑脸。谁知偏这两天可就谁碰见他谁倒霉。就连梁仁之、王靖国这些亲信中的亲信也不断受到老头子的喝斥。
这位“土皇帝”到底发的哪一门子火,阴的哪一门子天呢?阎锡山实在是有苦难言。本来,从打辛亥革命阎百川因时而上,顺潮流而当上山西督军的那个时候起,几十年来,尽管也曾有过风吹雨打,几度艰难,但山西这万里山河始终是他阎百川的一统天下。也还因为有了这万里山河,就连蒋介石、冯玉祥也奈何他不得。然而,不幸的是,卢沟桥的炮声,拉开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大幕,也震撼了阎锡山的万里山河。虽说阎锡山也曾挥师督战,和八路军中央军配合作战,在平型关、在忻口打了几场恶仗。但是,几仗下来,损兵折将,丢城失地,很快就使阎锡山大有招架不住之感。身为战区司令长官的他再也顾不得竞相南撤的几十万官兵,率先来到“克难坡”以图个吉利。同时,又再次祭起了“三个鸡蛋上跳舞”的政治想法,向蒋介石要兵要钱要枪,同共产党虎头蛇尾,另外,还多次派遣高级军政要员去和日本鬼子接触。
他怎么能够忘记?早在1940年1月,当赵承缓部在中阳县抓获一名日军敌工人员时,他就给赵承缓“天书”一封:“凭中国人的力量,是打不了日本人的,可告各军师长,今后对日本人不要无故挑衅,所俘日人,派妥人秘密送太原交还日军,表示我们对日方的‘友好’,争取日方对我们的谅解。”
而身为第二战区第七集团军总司令的赵承缓则心领神会,连夜派人进入太原,找到汉奸省长苏体仁,由苏引荐,从此和日本鬼子挂上了钩。从此在假抗日、真反共的罪恶深渊上迈出了第一步。
他又怎么能忘记:今年3月间,又是受他亲自派遣,赵承缓二赴太原,与日军达成臭名昭著的所谓“白壁关协议”……
他当然更不会忘记,就在刚刚过去的8月11日,他的代表赵承缓与日军华北派遣军的代表和日军驻山西第一军的代表在汾阳举行了永载耻辱之册的“汾阳会议”,签署了反共卖国的二十条。
当然,阎锡山的妙处在于他本人既不曾和日本人有过面晤,也绝不会在任何协议上签字,依他的哲学而言,叫他在这个时候真的脱离蒋介石,开罪共产党,他也未必就敢。但是,他又从心底里对共产党又恨又怕,所以,他悍然发动了“十二月事变”,和共产党决死队干了一场。也算在老蒋那里和日本人的帐上记了一功。可是呢?让阎锡山和决死队搞磨擦他干,而一旦让他和八路军主力部队打一仗,他就不一定真干了。他不能不考虑,在平型关、在忻口和晋绥军并肩作战的八路军那是何等骁勇善战,尤其是今天一场“百团大战”更打出了八路的威风,以晋绥军的力量去和八路军决战一场,那只能对日本人有利,而对阎锡山则意味着灾难。
问题在于,阎锡山绝不做亏本的买卖。
问题还在于,日本人找上门来,逼着他去做这亏本买卖。
那还是昨天,也不知哪一阵阴风送来了阎锡山多年不见的老校友——日本士官学校的同班同学、现任日军驻山西之第一军参谋长的花谷正少将。
说起花谷正,阎锡山其实早有耳闻,此人在士官学校的时候就以其出身贵族的贵族气和为人处世的圆滑而颇有名气。只不过那时的阎锡山比花谷正要高出两级,并未把这“学弟”看在眼里。万想不到,几十年后,竟恰恰是这“学弟”给“学长”出了一道难题。
就在昨天,花谷正不邀自到,说是要来看望“老同学”。阎锡山明知内里有诈,便指使梁仁之与王靖国先行接待,而他自己则声称在外视察。梁、王二人倒是遵命而行了,偏偏那花谷正却一口咬定非等阎锡山回来不可,并且向梁、王二位明言:此次来之目的无非有二,一乃探望老学长,二则相商会剿太岳区陈赓部之大事。
当天夜里,梁仁之把情况如数禀报,这可难坏了阎锡山。这花谷正,见还是不见呢?见吧?万一此事让八路军或蒋介石那边知道了那还得了?不见吧,这日本人也不是好惹的,何况花谷正以“校友”身份来访,就似乎更增加了一种色彩。可是见呢?花谷正不说阎锡山也知道他来干啥,但那陈赓是好打的吗?你花谷正有本事,为什么不凭自己的实力去和陈赓干一仗?把我阎百川拉进来也罢,我这二战区抗战的牌子还怎么挂?但是,如果花谷正拿出“汾阳会议”的协定相要挟呢?这一招倒是挺厉害。日本人心黑手狠,花谷正是属狼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个……这个……阎锡山抬头望望阴沉沉的天,低头看看湿乎乎的地,突然,他看见两只猫在争抢一只不大不小的耗子,那人见人恶心的小东西在小猫的瓜子下面颤抖着,不会跑,自然也不会说话,老猫却在另一边对它发生了兴趣,但这老猫并不直接攻击或捉拿老鼠,而是呲牙咧嘴,对那只显然是属于他儿孙辈的小猫发起了淫威。小猫也不示弱,一只爪子按住到手的猎物,另一只却伸了起来,口中发出“虎虎”的不满声。终于,老猫不耐烦了,饿虎扑食一般冲了过去,一掌扇开小猫,另一掌就抓住了原本属于小猫的美餐,小猫伤心地“哼哼”着,似乎是哭了。“唉,可怜的小猫!”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嘴上说着,脸上却笑了。花谷正啊花谷正,你若不仁,我也不义了,反正我没有和你们日本人签过一个字,你敢拿出“汾阳协议”,我就拿下他赵承缓。
“总司令,”梁仁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跟前,“花谷正又发脾气了,见还是不见?”
“啊?什么?”阎锡山装糊涂。
“花谷正说他已知道你就在克难坡,他们的情报很准确,这花谷正不见怕是不妥当吧?”
“唉!”阎锡山板直了脸,“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他又不是来送降表的。他是侵略者,我是守土者,我亏他什么了?他还发脾气?”
阎锡山这几句话可把个聪明过人的梁仁之给说糊涂了。
“总司令,这、这倒也是。”梁仁之想了半天才转过弯子来。“这抗战我们自然是坚决的,从平型关到忻口,到中条山会战,国人哪个不知我们阎总司令抗日有功。不过,这八路军也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像陈赓,说实在的,我们晋军这些将领怕没一个能和他做对手的。这花谷正我看倒是个将才,文韬武略,不愧为阎老总的校友。”梁仁之说到最后,特意又强调了一遍“校友”二字。
“知我者,仁之也!”阎锡山心里说,嘴上却又换了个腔调:“仁之,你说的也有一定理由,但借日本人的刀杀陈赓,我没说,我也不赞成。八路军是咱的友军,是我阎某人请来抗战的嘛。他花谷正要打八路、打陈赓,那是他的事,八路也有抗日的责任嘛,不然咱请他来山西干啥?至于同学校友见个面,那是纯属私人性质的。抗战开始前,我在太原不是还见过坂垣征四郎嘛?可抗战一开始,真刀真枪和他干,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嘛。”
梁仁之明白,阎锡山这是同意见了,但性质必须是“私人”的。
半个小时以后,身着少将军服的花谷正来到一间清静幽雅的民宅,十步见方的园子里,除几株刺玫花外,一无所有。院子内外更无一个人影。花谷正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阵疑团:“这个老滑头,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花谷正此次拜见阎锡山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百团大战”中驻山西侵华日军损失惨重。八路兵多将广,实为日军占领中国之心腹大患。也实出日军统帅部之预料之外。而陈赓所率太岳部队,又是刘、邓主力中之主力。此次冈村司令亲自下令要他带兵征服沁源,决不是唾手可得之功。因此,他想把阎锡山这个老滑头稳住,如若不是日本人和阎锡山合二为一,起码也不是阎锡山和八路合二为一,在自己的后院烧起火来。
“花谷正君,让你久等了。请坐请坐。”身着一件黑锻金丝长马褂的阎锡山突然出现在客厅门口,笑眯眯地说道。梁仁之谦虚地为花谷正倒茶。
“您太客气了,阎司令长官。您能在这个秀丽的处所接见我,我感到莫大的荣幸。”花谷正颇示感激地说。
阎锡山一笑,坐在花谷正的对面,说:“花谷正君,老同学相会,就不要称什么司令官、参谋长的了,你我也是多年未见了吧?不知花谷正君此次大驾光临,可是有何赐教?”说着,以手示意梁仁之也坐下。
花谷正笑着说:“岂敢,岂敢。”并斜视着梁仁之说:“我此次见您,主要是想在共同对抗八路军方面和阎司令长官订立个协议,这也是冈村总司令官的意见。”
阎锡山听到这里,心头一怔,连声问道:“冈村司令官?就是冈村宁次吧?听说他又高升了。唉!不要谈公事,还是叙叙旧嘛。”
花谷正却绝不肯离开自己的思路,不动声色自顾自地说道:“冈村总司令官命令我第一军挺进沁源,进行‘太岳剿共实验’。届时,希望贵部能够配合作战,最起码做到好自为之。
阎锡山眼珠滴溜溜一转,闪烁出一种狡猾的、不可捉摸的眼光,不阴不阳地问道:“我说不谈公事嘛,怎么总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呢?也罢,看在老校友的面子上,你就姑妄言之,我就姑妄听之。”梁仁之看到时机到了,赶忙插上一句:“请问花谷正君,您这好自为之,说具体些、清楚些。好不好?”
“好!阎司令长官。这好自为之嘛,”花谷正故意拉长声调,“就是在我军进攻沁源时,你要袖手旁观。”
阎锡山表面上对花谷正的话不感兴趣,心底里却偷笑了。“好,花谷正,我要的就是这个“好自为之”,不为我,难道为你不成?”不过在口头上,他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话:“花谷正君,这些事,你就不要和我谈了,来了,就要住些天,有事和仁之他们说,咱们还是叙旧吧,你还记得吧?坂垣征四郎将军和土肥原贤二将军也是我在士官学校时的老同学。真和唱戏一样,没能想到,在中国战场上,我们是以对手身份相逢的,哈哈!抛开政治不谈。他们近来可都好吗?”
花谷正也算明白了阎锡山的意思,不好再固执下去,只好答道:“坂垣征四郎中将已出任日本驻朝鲜军司令官,土肥原中将现任我国陆军航空总监。”
梁仁之又不失时机讨好道:“日本士官学校一直是培养高级军事指挥官的摇篮。”
“好了,仁之,你陪花谷正君在四处看看。这克难坡不大,风光还满不错的呢。我也有点困了。”阎锡山打了个哈欠,然后说了声:“晚上小客厅安排一下。”
梁仁之和花谷正知趣地走了。阎锡山禁不住又偷偷笑了出来。
当天晚上,布置一新的小宴会厅,虽说不象在太原的那般金碧辉煌。倒也是另一种清静雅致。桌布上面三套金银器皿闪闪发光,又为这雅致凭添几份豪华。阎锡山、花谷正、梁仁之互相谦让,依序入席就座后,一盘盘带有山西风味的佳肴摆上了桌。汾酒、竹叶青自古以来就是山西的特产、当然在这里是必不可少的。
阎锡山端起属于他自己的那个事先倒满了凉白开的金灿灿的酒杯,客气地说道:“花谷正君,今晚老同学当尽地主之谊。略备薄宴,为君洗尘,先干此杯。”
花谷正诚惶诚恐却又心领神会地说:“多谢老学长厚意。”说罢,一饮而尽。
如此这般,酒至半酣,免不了说一些汾酒如何名不虚传,山西风光如何秀丽多姿的话。梁仁之酒量大,和花谷正杯碰杯,杯杯干,直喝得花谷正面红耳赤,头晕目眩,说话结巴。末了,由两名警卫一左一右把花谷正扶到了事先安排好的下榻处。和衣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