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寻常的任务

1942年8月。成都。

四川盆地闷热的三伏酷暑使得太平寺机场的所有美国人精神倦怠大汗如雨,室外气温高达摄氏40度。机场的水泥跑道被太阳猛烈地炙烤着,到处泛起一片颤动的热浪。

空运副大队长斯科特上校和他的副手正蹲在机舱里排除仪表故障。

罗伯特·D·斯科特是一名老资格飞行员,也是美国空军中参加过上次世界大战的为数不多的空中英雄之一。1940年夏季,他以志愿人员的身份参加了英国空军那场著名的“黑色行动”,同英国人一道驾机飞越英吉利海峡去轰炸柏林。他还参加了1941年经北极圈往苏联运送租贷物资的冬季飞行,并经历过5次空中失事都大难不死,这个纪录为他赢得了“空中冒险家”的美誉。上校能够熟练驾驶各种飞机,能在各种复杂地形和恶劣气候下飞行,因此常常被派去执行最艰巨的任务。那次在缅甸甘蔗园降落企图营救史迪威就是其中一次。

现在,上校和他的副手正在全神贯注地排除故障,因为这架编号为“3—317”的美国运输机将要执行一次非同寻常的飞行任务。

中缅印战区美国总司令史迪威在空运司令比尔斯少将和刚刚晋升的陈纳德少将陪同下登上飞机,他一眼就认出面前这个大名鼎鼎的空中冒险家。

“上校,咱们又见面了。你大概以为我这个顽固老头已经埋在缅甸的山沟里了,对吗?”将军愉快地对飞行员说。

上校抹去脸上的汗珠,快活地吹一声口哨,站起来同将军们一一握手。“感谢上帝,我很钦佩您坚持走路的决心,司令官先生。”斯科特遗憾地摊开双手:“但愿下次我能荣幸地为您驾驶飞机,以弥补您上次不肯赏光而失去的机会。”

“咱们说好了,一言为定。”史迪威大声说。他凭着一个老军人的直觉,对选中斯科特十分满意。

“上校,你们的任务将十分艰巨,对于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史迪威离开飞机时叮嘱,“我希望你取得成功,但是我更希望再次看到你。明天一早,我将在塔台为你们送行。”

天色未明,成都平原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晨雾中。太平寺机场灯火彻夜通明,车来车往,一片忙碌景象。

斯科特上校坐在驾驶舱里,嘴里叼着一枝雪茄烟,正在同副驾驶争论昨天收音机里的那场马球赛。

6点35分,指挥台发出信号。

“塔台、塔台,‘兀鹰’请求起飞。”

“‘兀鹰’,准许起飞。”

斯科特吐掉雪茄烟,做个暂停手势。

“杰克,”他对副驾驶说,“回来继续。”

“3—317”在跑道上徐徐滑动起来。在微熹的黎明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孤形,然后像流星一样朝着西方天际迅疾地射去,很快就在人们视线中消失了。

塔台的人们开始了整整一天的紧张等待。

从地图上看,在中国的后方机场中,离印度最近的基地只有两座,一座在昆明,另一座在成都。它们相互的位置犹如一只等边三角形,端点在印度汀江机场,一条直线经西藏到成都另一条直线则经过缅甸到昆明。

由于缅甸航线时刻处在日本飞机的威胁之下,因此美军司令部被迫把通航的希望寄托在西藏航线的开辟上。

缅甸航线的危险来自敌人,西藏航线的敌人却是号称“世界屋脊”的喜马拉雅山脉和变幻莫测的大自然。

时间就是希望。时间就是胜利。盟军一定要坚持下来,斯科特也要坚持下来,奇迹就一定能够出现。

过了半个小时,斯科特报告:

“塔台,‘兀鹰’呼叫,我已经进入他念他翁山口。我的方位在昌都以南90英里,坐标74—45。”

斯科特飞进了西藏,人们精神为之一振。导航员连忙呼叫:

“‘兀鹰’,‘兀鹰’,请回答。你的右前方是念青唐古拉山脉,平均海拔2万1千英尺,左前方是喜马拉雅山脉,平均海拔2万3千英尺。你的高度是多少?”

“塔台,我的高度1万7千英尺,航速200英里。”

“请随时保持联系,如果无法飞过山口,请立即返航。”

“喂,”斯科特突然兴奋地叫道,“我看见了一片平地,好像是座湖泊。……见鬼,能见度不大好……没错,是条河流!我将沿着山谷往北飞,看看能不能想法转到南边去。”

塔台活跃起来。这就是说,精明的斯科特上校正在巍峨的世界屋脊下面寻找希望。如果上帝赐给他好运气,那么他也许能在耸立的冰峰雪谷中找到一条小小通道,然后顺着河谷把飞机开到印度去。

“上校,我是史迪威。”史迪威拿起话筒,他觉得自己声音有些走调。“我只想说一句,我希望在印度亲手为你们挂上一枚国会勋章。”

“那么你算挂定了,将军。”斯科特回答。

耳机里突然传来很强的电磁场干扰声,斯科特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人们屏住呼吸,飞机可能遇上风暴,也可能遇上球形闪电,但是只过了几分钟,通讯联络又恢复正常。

“‘兀鹰’,你的情况怎么样?”

“好极了,跟成都天气一样好。”

“能见度如何,请回答?”

“‘兀鹰’回答,我看见了上帝的屁股。”

塔台里的人都轰然一笑,气氛轻松了不少。

但是一刻钟过去了,飞机始终在喜马拉雅山以北上空转来转去,找不到出路。

“塔台,我的燃料还有2小时,我决定离开河谷往南飞。

“‘兀鹰’,你现在的方位在昌都以西100英里,你的东南方向是上察隅,山峰高度平均2万2千英尺。”

“‘兀鹰’明白。”

“重复一遍,如果飞越困难,请立即返航。”

“塔台,我请求继续升高,高度2万英尺。”

2万英尺!这是C—47的爬高极限。“空中冒险家”决心玩命了。

“‘兀鹰’,同意升高,请务必注意飞机状况。”

如果说人类的意志往往通过少数人的勇气来实现,那么可悲的是,上帝并不把全人类的运气都赐给少数人。

斯科特每一秒钟都面临机毁人亡的危险。

红线在世界屋脊赤褐色山体间艰难地绕行,谁也不知道它的命运如何。大山沉重地压迫空气,也压迫塔台里的每一个人。参谋蹑手蹑足,报务员把声音压低到耳语程度。史迪威忘了往烟斗里填烟草,他隐隐觉得胸闷。

“上帝,这是怎么回事?”耳机里响起副驾驶杰克逊的惊呼。

“‘兀鹰’,你那里发生了什么?”

“塔台,我遇上强气流,飞机正在缓慢后退。”斯科特镇定地回答。

飞机后退?简直不可思议!每个人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兀鹰’注意,”比尔斯抢过话筒,“向下避开气流,避开气流。”

过了几分钟,耳机里传来回答:

“塔台,气流减弱,我降到1万2千英尺。”

“还能飞起来吗?”

“我正在努力……好像有希望,我再试试……不好,前方出现雷暴!”

“‘兀鹰’,我命令立即返航!”

但是晚了,仅仅过了几秒钟,耳机里“劈啪”一声炸裂,地面同飞机失去联系。

红线不再移动。它颓然冻僵在世界屋脊的冰峰雪谷里。

塔台一片死寂。只有报务员徒劳地呼叫“兀鹰”。

1小时过去了,印度导航台通报,未发现飞机踪影。又过了1小时,飞机仍然下落不明。中午和下午就在时钟的滴嗒声中悄悄溜走了。

按照计算,斯科特上校的油料早在几小时前已经耗完。上帝注定不会在这群不走运的人面前显示奇迹了。

史迪威困难地站起来,揉揉酸疼的腰腿,然后一步步走下塔台。他走得很慢,很吃力,仿佛浑身每个关节都长满锈。有人试图搀扶他,被将军生硬地拒绝了。他就这样蹒跚着,直到隐没在浓重的夜幕里。

开辟西藏航线失败后半年时间,浓重的阴影一直紧紧追随着美军空运司令部。在他们顽强寻找一条安全通往中国的空中航线的过程中,至少又有160名飞行员和60架飞机陆续被埋葬在青藏高原的冰峰雪谷中。这一数字大大高于同期在中国战区作战伤亡的飞行员人数。日本飞机依然截击和消灭美国运输机,中国战场形势依然严峻,空运任务刻不容缓。美国人在确认无法征服世界屋脊之后,只好把力量重新投入缅甸方向,另辟蹊径。

这样,“驼峰”航线诞生了。

“驼峰”航线,顾名思义,因其航迹弯曲形似驼峰而得名。这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航程。它西起印度的汀江机场,向北进入西藏,紧贴世界屋脊的边缘飞行1小时,再折向东方,继续飞越地势险峻的怒山山脉和横断山脉,然后经四川和云南交界的大小凉山到达昆明。由于运输机不得不躲开缅北三角地带和日本“零式”战斗机的巡航半径,因此这条“驼峰航线”就比从前的距离拉长了将近一倍。

绕过缅甸就意味着必须接受恶劣气候和险峻地形的挑战。“驼峰”航线要横穿青藏高原东南部和云贵高原,飞机随时都必须将高度保持在1万3千英尺以上。这些地区大多属高寒无人区,气候变化无常,时而闪电雷暴,时而飓风骤起,因此飞机失事率非常高。尤其随着美国空运飞机的增多,运输量增大,失事率也随之上升。战后美国官方公布的数字表明:“在持续3年零1个月的援华空运中,美国空军在‘驼峰’航线上一共损失飞机468架,平均每月达13架;牺牲和失踪飞行员和机组人员共计1579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