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女人的噩梦

金陵女大是20年代创办的一所女子大学,座落在环境优雅的宁海路,是当时我们国家三所最好的高等学府之一。里面的环境相当不错,雕花砌玉,廊腰漫徊,湖光塔影,绿树掩映,跟公园差不多。在教学设施上也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漂亮的图书馆、网球场、绘画室、练琴房,各样高档的学习设施,应有尽有。到金陵女大来上学的,一般都是名门闺秀,家里有底子,有身份。

可正是因为这个地方美丽诱人,就不可避免地成了日本侵略者糟踏的对象。

日本兵打破南京城那天,有三万五千多名女难民涌到学校里来了,在此之前,也零星有些女孩子到这里来避难。大家都觉得这地方都是大家闺秀,是不会轻易遭破坏的。当时,好几万人进校,加上本校的教职员工和学生,一下子暴满。整个校园里挤得水泄不通。

宽阔的网球场上,拖儿带女的妇女和小姑娘,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喊的、叫的、哭的、奔跑的,一片杂乱景象。

图书馆门口也是这样,楼梯口、走廊间、阳台上,到处挤的是人,想走过去是不可能的,不是踩了这个的胳膊,就是踩了那个的脚。

大小便更是没办法。厕所门前排成一长串。有的人大骂,来不及的就蹲到墙根下来,臭气熏天,哪像女子大学!

那时候,把南京划了几个“安全区”。金陵女大算是一块。当时,日本侵略者迫于舆论的压力,开始对这个“安全区”并没有怎样。这一来,逃难的人就急剧增加了。原计划只收容5000名难民就算顶天了,结果,大门一开,没法守得住,人群就象决了堤坝的水流,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挡都挡不住。都是同胞,而且又都是女人,看不过去,能让她们避一避,就行个方便吧。因为那时已风闻日本人在城里到处强奸,凶得很,女的都怕,特别是漂亮点的。

大家来到这个被称作“安全区”的校园,相依为命。那种情况下,不管是穿戴讲究的小姐淑女,还是衣衫褴褛的村姑野妇,或者怀抱婴儿的少妇,满头白发的老母,大家都像一家人,面前都是绝路,彼此只有互相忍让点。大家见了面都亲切地打招呼,不管熟悉或不熟悉。房檐下,墙脚边,先到的人正支起小锅灶,烧水煮粥。马路边,还搭起不少不挡风、不遮雨的“帐篷”。穿着旗袍的女大学生,都以主人的身份,热心地领着新来的女难民四下里找栖身之地。

女难民一见女人,好像真的到了安全区一样,都长长地舒一口气,仿佛她们在这个乱世当中,已经找到了一个人身安全的保险箱。

头一天倒真的没什么事,大家都庆幸。

第二天,日本鬼子的铁蹄就“咔咔”地压过来了。

当时,金陵女大校牌门面的房檐上,雕木龙凤飞舞,古色古香,衬托着一块深棕色的校匾。校匾上几个书法大字:

“金陵女子大学”

学校为了保证“安全”,出了一批舍身忘我的女侠,黄教授就是其中之一。她那年四十多岁,人很干练,早就接受新学,西学功底很深,在许多大地方念过书,还留过洋。因为四十多岁还没有解决婚姻问题,所以大家都称她小姐。尤其是那些女难民,一口一个“黄小姐”,把她当作保护神。

学校大门一样半开着,黄教授成天坐在门口,像一名哨兵,恪尽职守。进出的人都向她点头,黄小姐长黄小姐短地问候她。

一开始,女大只有三千多女难民。学校里一批“女侠”把女难民集中起来。给她们耐心地讲了一些道理,并且为了公共秩序问题,还作了一些规定,要求大家互相关心,互相照顾,要象亲生姐妹一样,共同度过目前的难关。黄小姐还亲自领着大家熟悉校园里面的环境,连厕所、水井都一一指点明白。

后来,渐渐地,女难民多起来了,而且越来越多,几个人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黄小姐便向校方要人,又找了一批年轻能干的单身女子,负责招呼大家。而她自己则始终牢牢地把守大门,不许任何男人进入。

她臂带红十字袖章,在门口站岗,由于疲倦,她头枕两手打起了瞌睡。

又来了一群怨声沸扬的女难民,抱着小孩,扶着老太太,背着被子包袱。

黄小姐被吵醒。她站起来,上前拦住她们:

“喂喂,你们怎么来这里?”她的语气含着责怪。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谦恭地走上来:

“黄小姐,金大(金陵大学)实在住不下去了,昨晚上又有十几个女娃被鬼子糟踏了。你就行行好,发发慈悲吧!”

后面的众女人齐声哀求:

“是啊,黄小姐,你就救了我们吧!”

一位提着铺盖卷的妇女指着身边的小姑娘哭着说:

“黄小姐,我女儿让鬼子给……她才15岁,这可怎么办呀!”

黄小姐眉头一紧,叹口气,转而又果断地说:

“那你们去神学院,梅小姐那里才2500人,我这里都快4万人了!”

黄小姐说完,转身就走。

一个妇女忙抢上前:

“黄小姐,神学院也两三万人了,连站的地方都没了。梅小姐昨晚被鬼子打伤了,鬼子半夜用卡车拉走了几十个姑娘,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黄小姐一哆嗦,顿住脚,转回头。

那位在山西路被陈氏妇女救下的姑娘见黄小姐犹豫不决,忙上前哭诉:

“城里也没地方藏了,鬼子到处都是,我爸爸也被鬼子枪决了。”

“唉,让我怎么办呢!进去吧,都进去吧!”

黄小姐两眼闪着泪光,招呼大家进门,一边愤愤地咒骂日军:

“这群野兽,难民区里也乱来,真没有了人道,岂有此理!”

她又坐到门口椅子上,看着女难民们拥挤着走进来。当看到一个小姑娘臂上戴着一个太阳臂章时,她愤然猛地站起,将她从人群中拉出来:

“这里是中国的难民营,不是东洋人的收容院,谁让你戴这个?没出息,中国没有亡,不能戴这个!”

说着,她一把扯下小姑娘的臂章,远远地扔到一边。

小姑娘委屈地哭了:

“我妈临死时说的,戴上这个,皇军就不会杀我了!”

黄小姐疑问:

“你妈……?”

小姑娘抢道:

“让皇军杀了!”

“你几岁了?”

“13。”

“还有亲人吗?”

“有外婆,在苏州。”

黄小姐又叹口气,说:

“你不用戴这个,你是中国人,咱们国家没有亡。你还年幼,你要记着,牢牢记在心上,是哪一年,哪一天戴的这个,在这个时候你看见了什么,一个老太婆说了你些什么,长大了永远永远不要忘呀。”

黄小姐说着,一边理了理小姑娘的头发,又无限怜爱地说:

“去吧,有啥事到门口找我,只要我还没有死……”

小姑娘往里走去,擦着眼泪,不时回头看看这个严厉而慈祥的女人。

夜,把金陵女大捂得一团漆黑。

没有灯光。

没有声响。

唯有小陶园树林中的几堆篝火,在寒风中闪着如鬼火般的亮光。

火堆旁,姑娘们肩靠肩,背靠背,呆滞的眼睛望着没有星光的天空,和眼前跳动的火苗,沉默无言。

这时,“啊——”一声惨叫。

叫声撕裂小陶园寂静的夜晚。姑娘们本能地躲藏着,有心人迅速抓起石块,把篝火砸灭了,不少人涌到图书馆前面的草坪上。

有二三十个逾墙而入的日本兵,在惊慌乱跑的人群当中,追赶年轻的姑娘。

一名日军一手捉住一个小姑娘的衣领,像野狼抓住小鸡一样,把她按倒在树林里面。

一位大家小姐打扮的姑娘,让一个野兽撕去了衣服,全身裸露在外面。她已经一点退路没有了,她使劲地扌扇了兽兵一个耳光,一丝不挂地向人多的地方跑去。那兽兵急红了眼,追上去就是一刺刀,姑娘惨叫一声,立刻倒在血泊中。

金陵女子神学院在上海路大铜银巷,全部是一式的法国风格建筑。那年冬天,好像还下了点儿雪。雪景本是相当美的。

和许多当时的“安全区”一样,学院也涌进了不少女难民。门道里、屋檐下、礼拜堂内……,每一片聊可遮身蔽体的角落,都是人。她们三五成堆,依偎在一块儿。因为天气冷,又没得火烘,小孩子就只好钻到母亲的衣襟里取暖,老年人缩紧头往僵冷的手心哈着热气。穿着旗袍的小姐,不时用手搓揉着露出来的大腿。

这时,有几个男人鬼头鬼脑地溜进来,英国传教士梅女士结结巴巴地问:

“你……你们,要干什么?”

梅女士在神学院当牧师十多年了,侵华日军占领南京后,她被临时组成的南京国际红十字会分到这里管理收容的二千五百多名女难民。有一天,她曾被两个日本士兵打伤。她是带着伤住到门房来为难民们服务的。

“梅女士,太君要招一批姑娘到医院洗衣服,保吃保住,月薪10个大洋,美差使呀!”

说这话的人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那种人——汉奸!

这是中华民族的耻辱——如果说,拥有几亿男女的中国人,打不败只有几千万人的日本侵略者是一种耻辱的话,那么,充当侵略者的帮凶、走狗的中国人,便是民族的耻辱了!

“鬼话!没有人去,我这里没人去!滚出去,你们给我滚出去!”

带伤的梅女士勇敢而鄙夷地上前拦阻。只是,另一个汉奸已带着十几名兽兵出现在教堂门口了。

“各位太太,各位小姐,你们快出来吧,快点过来吧,有好事了……”

这位汉奸的嗓门极像太监。

终于,女难民们被荷枪实弹的日军驱赶到了教堂前被一层白雪覆盖的草坪上,孩子的哭叫声,女人瑟瑟发抖的身体,在狂风中挣扎。

“太太小姐们,快站出来,只有五分钟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汉奸一边看着腕上的金表一边不停地叫喊。

仍然没人理睬。

汉奸恼羞成怒了!他转身跨上一个台阶,俨然一名日军的司令官:

“给我抓!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抓……”

十几个日军“哗啦”一下扑入人群,拣最年轻、漂亮的抓。

已有七八个姑娘被拖出。

一个70多岁的老母拚命抱住女儿的大腿哭叫:“不能呀,她有病,不能呀!”

姑娘生得眉清目秀,尽管脸上满是涂抹的锅灰,仍然透出诱人的青春秀色。她挣扎着,哭嚎着。

日军一脚踹开老母,将姑娘拖出人群,老母爬起身欲扑上去搭救女儿,两把明晃晃闪着寒光的刺刀拦住了她。她求援地回过头,一眼看见梅女士,她大声哭叫:

“梅小姐,你可要救救我女儿呀!只有你能救她了,昨天我的小女儿已经被糟踏了,她有病呀,梅小姐,送佛送到西天,你要好事做到底……”

梅女士挺身去抢姑娘,同样被两把刺刀挡住。

“你们说是来招工,招工就要尊重个人选择,你们怎么能强行……”

梅女士的“道理”顺风飘去。

她无奈地回过身,含泪扶起老母,两人抱头痛哭。

又有七八名女子被拉了出去。

又是一阵哭喊、拉扯和梅女士那显得苍白无力的“道理”说教。

“招收”的“女工”像即将拉往屠宰场的牲口,一个个无力地嚎哭。

几个汉奸继续操着娘娘腔指挥日本兵把姑娘捆起来。那些姑娘年纪都不大,本来已吓瘫了,经这么一捆,更是缩成一团,她们倒剪的双手怎么也挣不脱,只有跪在地上向日本兵求情: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我们不做工,放了我们吧!”

有两个姑娘晕了过去。

但是姑娘们的哀告及晕过去的事实。丝毫没有让汉奸动恻隐之心,日本兵当然更是无动于衷,他们把姑娘挨个地搬上了汽车,一溜烟走了。

不久,听说有好几个姑娘的尸首就被抛在神学院大门口了。大家都想去看,给那几个可怜的姐妹收尸,无奈附近有日本兵走动,谁也不敢走出学院大门,梅女士更是寸步不离。她生怕姑娘们再遭不测。

直到日本鬼子撤出南京,学院门口还有那几堆白骨!

日本侵略军简直比野兽还要残恶。他们亵渎圣灵,玷污宗教,肆意摧残宗教界人士,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在一些寺庙,他们甚至连和尚尼姑也不放过……

圣约翰教堂的牧师和执事都是欧洲人,他们视教堂为圣地,不论战争怎样,教堂内灯光辉煌,祭台上终日燃着无数支大蜡烛。最纯洁的香烟的馥郁的香气从教堂门内透出,好象海潮在游荡一样。

日军攻占南京后,到这个教堂祷告的人多为女性,她们神色已失去往日的宁静。这天,教堂大门突然被撞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鱼贯而入,一排刺刀在烛光中闪着寒光。顿时,女信徒们的祈祷声音颤抖起来,其中几个年纪较小的,简直就是在哭祷了。

这时,一个长得像只猴子似的汉奸,跳到往日牧师布道的位置上,气势汹汹地说:

“现在,我来传达皇军的旨意。大家听清楚了,不许念经,听清楚了……皇军要招收一批女工,月薪15块大洋,嘿,15块哪!而且……一旦被皇军录用,三亲六故都可以保证平安无事……”

女信徒们都只当没有听见,低着头默默祷告。只有几个年纪小不太懂事的小姑娘,偷偷瞥了一眼,忙又低下头去。

汉奸吆喝了一阵,见没有人响应,又扯开嗓子喊:

“有愿意的,请站起来到外面去,皇军特备有专车。喂喂,听见没有哇?有没有愿意的,快站起来!”

女信徒们仍然没有一个站起来。

突然,“咔嚓”一声响,站立在墙根旁边的一排日军,将身边的长枪平端起来,刺刀明晃晃地。他们把枪口直对祭台旁边的一排排女信徒。

祈祷声音一时不由得由低转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