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前仇,化敌为友
——在毛泽东的宴席上
郑洞国
大约是 1954 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张套红的金字请帖,打开一看,原来是毛主席派人送来的请帖,要在中南海宴请我⋯⋯。
我十分不安。毛主席日理万机,还想到我,甚至要设宴招待,败军之将, 见了毛主席,说些什么呢?
1948 年,我率部困守长春之际是何等迷惘!
当时,国民党的部队在东北的败局已定。蒋介石密令我突围,严词告诫说:“如不遵令突围,定以军法从事。”突围?谈何容易!城内军粮殆尽, 近郊飞机场已非我所有,长春周围全是人民解放军的雄兵猛将。我们插翅难逃呀!⋯⋯危在旦夕矣。部属军心涣散,兵无斗志,连我亲自召集的高级将领会议都开不起来了。新七军军长李鸿称病不出席。六十军军长曾泽生虽然到会,神态却异乎寻常,听我说了几句话,他就借故匆匆辞去。我预感到凶多吉少。果然,当晚有人多次密报说:“六十军决定今晚起义!”旋即接曾泽生电话——我本想借机劝他心回意转,谁知不等我开口,他在电话里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有人和你讲话。”接着,一位自称是解放军代表的人通过电话对我说:“现在长春的局势,你是知道的。我们的政策是,放下武器, 可以保障你方生命财产的安全。希望考虑,莫再作不必要的牺牲!”瞧,解放军代表已经成了六十军的座上客了!但我不为所动,仍然坚持反动立场, 当即答道:“我既已失败,只有战死,没有什么可说的。要我放下武器,办不到!”殊不知我越来越孤立。第二天一早,新七军参谋长来见我说,新七军也决定放下武器。劝我和他们一道行动。我仍不醒悟,严词拒绝说:“你们的做法,我是不同意的。既然你们决定放下武器,那么,你们干你们的, 我干我的!”
此刻,我明知人民拥护共产党。解放军官兵团结,打仗有办法,许多方面都优于国民党,心中不能不佩服,可我囿于正统观念,硬是不愿和共产党和谈,误认为共产党不会容我。故我誓与孤城共存亡。
这时,社聿明急电告我说,拟请蒋介石派直升飞机接我脱险,问我有无降落地点。我回电说:“来不及了。”同时电告蒋介石:“来生再见。”我坚持“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的顽固立场。
说实话,我已经顽而不固了。当晚,我的司令部附近枪声骤起,异常激烈。我以为巷战逼近,急忙到门外观望并问左右军情。哪知转眼之间,解放军神兵天降,竟踞于我的司令部内外了。再看身边,副参谋长和卫兵等人团团围着我,似乎都用眼神向我示意:“大势去矣,放下武器吧!”我只得勉强放下武器,听候处理。
事后才知道,那是由于共产党军威和政策的感召,我的一些高级幕僚和卫兵早已悄悄迎来解放军的代表及战士。他们计议,朝天放枪,假意抵抗, 造成猝不及防,兵临司令部的事实,促我与之共同走向光明。这样,避免弃我于不顾,又不叫我过于难堪,巧妙地从死亡线上把我救了出来。每忆及此事,我不能不感激解放军和我部属及卫兵们的安排。
虽然放下了武器,我思想仍甚顽固,心绪极为不佳。尤其是率部退出长
春之时,既惭愧又不服气。恰于此刻,解放军司令员肖劲光和政委肖华设便宴招待我。平素我就沉默寡言,何况“败军之将不言勇”,在小酌之中,我更少说话了。肖劲光和肖华二位将军见我不愉快,似有敌意,却还是给我斟酒夹菜,非常和气,并不视我为“败军之将”。饭后,他二位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生硬地说了两条:一不去广播,二不参加公开的宴会。两位将军爽然应之,只是又热情地希望我能为人民做点事。我断然拒绝说:“我只想当一个老百姓。”两位将军仍不介意,婉言提出:“你不愿工作,或者休息一段时间,或者学习一段时间。请任意选择。”我答道:“学习,让我学习一段时间!”
就这样,我住在军区招待所,关起门来,学习了一年半。
老实说,开始读毛泽东的著作,我读不进去。翻阅注释和人名,却引起了兴趣。因为其中提及的一些人,我非常熟悉。从这些人物身上我不由地想到自己跟着蒋介石打了 20 多年仗,为什么越走越歪?为什么失败到如此地步?当时,我还看了不少解放区的报纸,看到共产党强调抓生产,做了许多对人民群众有好处的事,对比之下,蒋管区却民不聊生。如果说,孙中山先生的新三民主义是进步的话,那么蒋介石实行的是什么主义?他领着我们干了些什么?真是救国救民呜?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人民群众不支持国民党和蒋介石,却风起云涌地热烈拥护共产党和毛泽东呢?我产生了许多疑问。这使我能够冷静下来学习《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及其他马列主义著作了。
越学我越感到毛泽东有学识,有理论,有思想,有办法,是真心实意运用马列主义来救中国的,再想想蒋介石。一比较,他在我心目中黯然失色, 他没有头脑,没有什么令人折服的理论,只会耍手腕,仰仗美国,以势压人, 大失民心,结果一败涂地。1952 年,我去上海参观,发现上海这个有名的“冒险家的乐园”,经共产党一整治,大变样!真是成了人民当家作主的天下。什么恶霸、流氓、娼妓等等污垢几乎涤荡净尽。正气浩然,人心向着共产党。看到这种盛世,我不禁自责:“郑洞国啊郑洞国,你过去跟错了人啊!”我的思想变了。
说到思想转化,我想起自己从东北去上海,路过北京,周总理请我吃饭。当时,聂荣臻元帅在座。总理一见面就拉着我的手说:“洞国,我曾经给你写过一封信⋯⋯”我愕然了。总理说,那封信是解放军围困长春时写的。总理还讲了信的内容。我听了非常感动,无比后悔他说:“总理呀!如果当时能见到您的信,我转变得可能快一些,不会那样顽固了!”幸好,我终于转变了。
那天,我迟到了几分钟。贺龙元帅和叶帅,还有鹿锺麟将军等早已在座。我刚到,毛主席即迎了过来,同我握手,寒喧,让座。
我本来有些拘谨,毛主席开始一句话一个动作就使我轻松多了。坐定之后,他一上来就问我抽不抽烟。我应声说:“抽。”顺手就近拿了一支香烟。没想到,毛主席十分敏捷地擦着一根火柴,站起来给我点烟。他是那样随和、亲切,彬彬有礼,毫无国民党当官的那种令人生畏、讨厌的傲慢派头。在国民党阵营里 20 多年,上自蒋介石,下至我的若干上级,谁曾如此待我!而毛主席——共产党的第一把手、国家元首、人民拥戴的领袖居然为我点烟,这不能不使我感到共产党的领导人不是官,而是朴实的人民公仆,既平凡又伟大。
毛主席问我全家的生活情况。我如实答道,儿子还未结婚,刚从上海同
济大学毕业,在沈阳的一个建筑部门工作。毛主席听了随即说道:“你的家庭生活安排好了,就得为人民做点工作嘛!你今年才 51 岁,还很年轻啊!” 我一惊,毛主席怎么这样了解我!情不自禁地连声答应要好好地为人民服务。越说越随便,不知怎的,我突然向毛主席提出了这么一个不甚得体的问题: “你的马列主义为什么学得这样好?”好像毛主席也感到我问的太突然,怔了怔,望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毛主席爽朗地笑了,然后回答说,我当年接受马列主义之后,总认为自己已经是个革命者了。哪知道一去煤矿,和工人打交道,工人不买账。因为我还是那么一副“学生脸”、“先生样”, 也不知道怎样做工人的工作。那时我成天在铁道上转来转去,心想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想了很长时间,才有些明白,自己的思想立场还没有真正转变过来嘛⋯⋯
毛主席又加重语气说,我也不是生而知之的“圣人”,而是在向社会学习,向群众学习的过程中逐步走上革命道路的。他还说,一个人的思想总是发展的,立场是可以转变的。只要立场转变了,自觉地放下架子,拜人民为师,这就灵了,学马列主义也就容易学好。
在那天宴席上,毛主席讲了好些。许多话记不起来了,但我始终难忘的是,毛主席以其切身的体会开导我,鼓励我转变立场,为人民服务,走革命之路。
30 多年业已过去,回首往事,我深感共产党确实不记前仇,化敌为友, 说话算数,待人以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