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龙凝军魂

1990 年 9 月 12 日,随着中苏两位副部长手下两颗螺栓的旋紧,举世瞩目的第二座“亚欧大陆桥”宣告全线贯通。自此,在驼铃和木轮声早已绝响的丝路古道上,横亘起一条东起太平洋西岸连云港,穿过中亚、西欧、东欧、西欧的广阔原野,西至大酉洋西岸大港——鹿特丹的钢铁巨龙。沉寂了千百

年的中苏边界阿拉山口,一夜之间变得身价百倍。

铁路建成的事实,将一幅美好的前景展现在人们眼前。西部的发展,古漠的崛起,都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自 18 世纪后日益衰落,至今一片荒原的古老的丝绸古道将重新引来车语人声,再现往昔的繁荣昌盛。

这怎么能不让西北各族人民欢呼雀跃,怎么能阻挡他们对党中央英明举措的称颂和对筑路大军中那支最敢打硬仗,最敢啃硬骨头,在冰天雪地、烈日焦阳下奋战了 4 年的英雄部队的钦佩!

4 年多,3000 多个日日夜夜呀!这支队伍就像钉子一样牢牢扎在茫茫荒漠中,用自己的辛苦劳动一寸寸辅展开绵绵铁轨,垒筑起高高路基,撑架起耸立的桥涵,千百个血肉之躯精心孕育着这条钢铁巨龙,终于将它托举在地平线上。他们的名字没有更多人知晓,但他们的功勋却永远留在了北风朔朔、黄沙漫天的古漠荒原,留在了新疆各族人民心里。人们忘不了那一个个绿色身影,忘不了那一枚枚闪亮的军徽,忘不了那个最亲切、最有力,最让人信赖依靠的称号——解放军。

北疆铁路穿戈壁、越河流,默默向人们讲述着她所亲历的一个个动人的故事。

那是 1987 年初春,刚过完春节回到部队的官兵们莫名地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

“保准有新的任务!”他们凭经验猜测。

还真让他们猜对了。最近,承担北疆铁路筑路工程的铁路公司向部队求援,说是遇到了硬骨头。

原来,铁路延伸到奎屯硬戈壁滩上,那是一片戈壁石和沙子覆盖着的土地,的确是块硬骨头。整个工程由于该处卡脖子而被拖延下来。

部队首长接到求援后,紧急召开会议讨论,讨论的结果是:困难不小, 风险很大,任务艰巨,坚决干好!

不是吗?正是因为难才需要解放军,人民军队应该不辱使命!

消息传开,探亲的提前回来了,新婚的告别未完的密月提前归队了,有伤有病的也软磨硬泡“逼”着医生批准出院了。这支敢打敢拼的队伍在硬仗面前又一次呈现出令人激动的团结、坚韧,充满战斗力!

点点灯光,升起在戈壁的夜幕中,如天宇中的星星一样明亮、动人。 早春的北疆,依旧徘徊着冬的脚步,依旧是冷风呼吼,冰锁雪封的白茫

茫一片。

没有栖身之处,成了指战员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当然,在这些硬汉子眼里这个困难显然微不足道。他们用最简陋的材料搭起一座座最简陋的帐篷, 泰然自若地睡在那被雪水浸湿的地铺上,有的甚至就栖身在阴冷的桥洞里, 或废弃的牛栏、羊圈里。天寒地冻,战士们的双手裂开一道道血口子,血与手套粘在一起,脱一次手套就是一次钻心的疼,阿拉山口是有名的大风口, 一年四季,大风不断,有的时候,10 级大风能一连刮上 3 天 3 夜不停,戈壁滩上倒处飞砂走石,天昏地暗。的确是艰苦得可以。可他们却笑着打趣说: “苦不苦,比比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红军老前辈。”

冷的日子难熬,热的日子也不好过。

盛夏的戈壁滩,气温常常在 40℃以上。地表温度可达 70℃。闷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然而,官兵们依然坚持在工地上作业,白天顶着烈日酷暑,晚上还要奋力抵挡蚊子的袭击。许多战士忍不住被蚊子叮咬后的奇痒,在身上

抓出一道道血痕,发炎处还流黄水。某团团长赵华业的脸上至今还留着蚊虫叮咬后落下的褐色疤痕,他说这是北疆铁路留给他的最好纪念。

缺水,是官兵们面临的又一大问题。许多战士干十天半月也刷不上一次牙,洗不上一次脸。那些平时的卫生标兵、内务标兵,在这里也都成了名符其实的“泥人”、“土人”。他们闲暇时候,谈论的最频繁、最热烈的一个话题就是铁路建成后,他们能有时间和条件到全国最大最好的浴池去泡上三天三夜不出来,那一定是神仙般的感受。官兵们常常咧着干裂出血的嘴唇打赌开玩笑:“如果你赢了,我就请你洗澡。”

没有身临其境的人实在很难想象他们的艰苦;目睹了他们艰苦的人,无不为他们的乐观,他们的顽强拼搏精神震惊。

这样铁打的军人,吃着每日 2.10 元的伙食,用最原始的铁镐、铁锹和抬

把子,每日干 12 个小时以上,创造着人均挖移土石方的一个个新纪录。

戈壁深处,有一座小小的坟莹,与北疆铁路遥遥相望。墓碑上只有两个字“父亲”。这是怎样的两上字,它分明是用血和泪凝成,饱含了怎样的悲痛和无奈。

某部团长毛家英常常来到这里,在坟前长跪不起。他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深情地抚摸这块他从故乡的山峦上采下又亲自背到这里的墓石,眼中涌满滚烫的泪水,是他的心在流泪!

他的记忆常会情不自禁地驶回久远的过去。那里,被父亲的爱冲溢着。正是在这深沉的爱里,他这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孩子长大了,成人了,成了一名让父亲欣慰的共和国军官。而父亲却一日盛似一日地衰老了。

他虽然一直怀抱着一个最坚定的信念——让父亲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父亲,可他一直没有机会去实现,他总是那样忙碌,特别是在参加援建北疆铁路后,甚至没有了探家的时间。他想念父亲,想得心痛,却只能掏出随身带着的父亲的照片匆匆看上一眼,他自信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军人、好干部, 却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好儿子。

父亲依旧生活在故乡,为了不影响他的工作,坚持不来部队,只是常常写来一封封信,满篇都是鼓励,没有一句埋怨的话。

他被深深地悔疚压迫着,却也无奈。

一天,他收到父亲一封特别的信,在这封信里,父亲第一次提出了要他回家的要求。他感到不大对劲,却因为忙,也没大往别处想,依旧同战士们一起奋战在工地上。

不久后,父亲的单位拍来一封电报,“父病故”三个字一下子把他击倒了。他捧着这封电报,怎么也不相信是真的。

然而,的确是真的。他所深爱的父亲真地永远地走了。而他竟然没能满足父亲想见他最后一面的要求。

从来滴酒不沾的他,那一日喝得倒在地上,起不来,像个孩子似的哭喊着:“爸,我对不起你!”

组织批准他回家处理后事,他却拒绝了。工程处于关键时期,他不能离开。

“父亲的单位会处理好的。等工程结束我再回去!”他的眼中依旧有泪, 语气却不容商量地坚定。

工程终于结束了,他领导的团提前一个月圆满完成了施工任务,为国家节约经费 80 多万元。

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故乡的山岗上,回到了他深爱的父亲身旁,却再也看不到父亲慈爱的目光,再也不能实现他一生的夙愿。

依照父亲的遗嘱,他把父亲的骨灰葬在了茫茫戈壁滩上,父亲要伴着儿子奋斗了几十年的戈壁,伴着这条凝聚有儿子心血的浩浩长龙永恒安眠。

夜深了,夜空沉沉得没有星星。他扒在孩子的病床前,望着儿子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儿,望着他因手术后的疼痛而紧锁的稚气的眉宇,他—

—王得林,这个从来不曾流过泪的硬汉子无声地哭了。“儿子,是爸爸不好⋯⋯”他默默地追悔着。

“手术后的结果很难预料,”他想起主治医师说这话时的无奈神情,他的心痛苦地抽搐了。都怪自己,都怪自己呀!是自己耽误了儿子,他唯一的骨肉。

“咋不早点儿来?!”那一天,当他终于有空从筑路工地上退下来,带着已病得很重的儿子来到上海这座大医院时,医生看着孩子体内鸡蛋大的血管瘤愕然了。“你还配做父亲吗?”面对医生的愤怒,他痛苦地低下了头。 “求你一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4 年前当亲爱的妻子在病床上弥留之

际,握着他的手这样叮咛。自己当时是用力点头答应的!可是,却又真正做到了吗?

自开进筑路工地后,他就把孩子丢给了年迈的奶奶,自己一年到头泡在工地上,和战士们一样顶烈日、斗严寒、风餐露宿,每天奋战十几个小时。他领导的连创造了一流的速度、一流的质量和一流的管理,而自己的生活彻底乱了套。吃凉饭、喝生水、睡眠减少到最低限度,哪里还有闲暇回家看儿子。

刚刚发现儿子得了血管瘤时,工程进展得正紧,奶奶逼着他带着儿子到内地能治疗这种病的大医院去看病,而他走不开。只有在心里一遍遍地祷告上天保佑他可爱的儿了。然而,他的祷告并没有起作用,儿子的病一天天加重。他的心在流血。他心里是多么爱儿子呀,那是亲爱的妻子留给他的骨血, 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呀!

绵绵的铁路,请记住这位不称职的父亲吧!请记住这位优秀的共和国军人!

记下了,都记下了,亘古的沙漠记下了这群钢浇铁铸的军人,他们不求功,不求利,求的就是奉献自己!

“离队时能乘火车穿过北疆”,这就是这群北疆铁路建设者的唯一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