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天下为己任

黄宗羲认为,当代的中国社会之所以陷入病态,不仅在于“君道”出了问题,人们对君主的真正职分不清楚,而且还在于“臣道”也出了问题,人们不明白为臣的真正职责。

君为臣纲,臣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君,这是封建社会的政治准则,所谓“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就是这一准则的体现。黄宗羲以启蒙思想家的大无畏的精神,勇敢地向这一统治了中国社会几千年的封建准则提出了挑战,他尖锐地指出:“天下的治乱,并不在于封建君主一家一姓的兴亡,而在于天下万民的优苦和欢乐。”把天下治乱的根源归结为万民的欢乐和忧苦,这就

为我们审视中国封建社会提供了一个正确的视角。他举例说,夏桀和商纣都是历史上的君主,他们分别为商汤和周武王所杀,但桀、纣之死,桀、纣一家一姓的灭亡,并没有带来天下的混乱,相反,倒是出现了一个相对太平的世界。秦王赢政战败六国,统一天下;蒙古贵族入主中原,建立了统一的大元帝国,但他们一家一姓的兴起,也未给天下带来祥和与太平,相反,倒是出现了更加混乱的局面。由此可见,封建君主一家一姓的兴盛和灭亡,并不就是天下万民的兴盛和灭亡,君主并不等于天下国家。

从以上思想出发,黄宗羲提出了怎样做臣以及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臣的问题。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为臣之道呢?看君的眼色行事,乃至杀身以报其君,这算不算好臣呢?黄宗羲说:不算。不但算不上好臣,而且连臣的资格也够不上。因为只知道着他人的眼色行事,任凭他人如何呵斥而不温不怒,这是儿子用来事奉父亲的方式。但若以事奉父亲的方式来事奉君主,就不妥了。至于有些人,为了君主而甘于自“杀其身”,其无私的精神可说已臻极境,但若讲到能否是一个合格的臣,黄宗羲认为,“犹不足当之”。他要求人们明确,臣并非“为君而设”,而是“为天下也,非为君也;为万民也,非为一姓也”。如此说来,臣的真正的职责就是“为天下”、“为万民”, 以天下万民为己任。黄宗羲认为,如果每个做臣的人真正明白了自己的这一职分,那么即便是“君主用形威和权势来强迫我,也不敢苟且屈从”,即便是“立身于朝廷之上”,对于君主的“不道”言行,也不敢盲目认同。只有这样做臣才合乎为臣之道,只有这样的臣,才是真正的臣。至于那些拜倒在君主的声色形怒之下的人,那些“杀身以事其君’的人,他们不是臣,而只是“宦官妻妾”,是君主的“私观者”。

从以天下为己任的指导思想出发,黄宗羲主张重建一种新型的君臣关系,这就是以师友关系为基本内容的君臣关系。他说:“臣出而仕于君也, 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意思是说, 大臣出而为官,如果能够以天下为己任,辅佐君主为天下人谋福利,那么, 君臣之间就是师友关系。相反,大臣出而为官,不思为天下人谋利,而一心巴结讨好君主一人一姓,这样的大臣就是君主的仆妾。黄宗羲认为,“师友” 关系与“主奴”关系有本质的不同。如果君臣之间是师友关系,那么臣的使命就是规劝君主避免过失,这样的臣就是贤臣。如果君臣之间是主奴关系, 那么作为奴婢而出现的臣只能使君主出现更多的过失。因此,真正的臣应当以师友的身份规劝君主避过就正。但是令黄宗羲感到遗憾的是当世的“小儒”、“奴婢”都不这么做,他们“舍其师友之道,而相趋于奴颜婢膝之一途”。如此以来,就把君臣之间正常的师友关系变成了不正常的主奴关系。

黄宗羲认为,上述君臣关系所出现的这种不正常的变化,一方面与君主有关,由于后世的君主骄奢恣肆,不以天下万民为事,而只想找一些为自己奔走服役的仆妾,这样就把自己放到了天下的主位;另一方面,也与大臣本人有关,因为后世的大臣总是认为臣就是为君而设的,君分给我天下,我才能帮助君主去治理天下;君分给我百姓,我才能帮助君主去统治百姓。这就完全把天下和人民看成了君主的囊中私物,把自己看成了君主的仆役。由于大臣们有了这种心态,在为君主奔走效力时,只要一时能够免受冻馁之苦, 就对君主的所谓知遇之恩感激涕零,而对大臣应尽的职责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时,他们便再也不去计较君臣之间是否是师友关系了,相反,倒是不遗余力地脐身于仆妾之间。以仆妾自居,还视为当然,这就可悲了。无怪乎

明神宗朱翊钧对待他的宰相张居正,只是在礼节上稍微周全了一点,当时的人就惊骇了,说什么张居正竟然不守人臣之礼。事实上,明神宗对待张居正的礼节,与古代君主把大臣当做老师和朋友的君臣之礼相比,还差得很远, 可说是百不及一,可人们仍然以“不礼”为罪名指责张居正。针对这件事情, 黄宗羲评论说:“如果说张居正有什么错误的话,那么,他的错误只是在于他没有把自己看做是君主的师友,而只与常人一样把自己视为君主的妻妾, 从而任凭君主指使和摆布。他都做到这步天地了,人们还在指责他,这是为什么呢?”黄宗羲认为,这种不正常的现象之所以能够存在,就是由于人们不明白君、臣的职分,不知道君臣关系是一种师友关系造成的。其实,君和臣只是名称上的不同,而实际职责是一样的,即都是为天下万民兴利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