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为主,君为客

黄宗羲认为,给当今社会带来祸害最大的是君主,“为天下之大害者, 君而已”。因此,要医治中国社会,就要拿君主开刀。而在君主制问题上的一个关键就是人们不知道君的职分是什么。他指出:君主的真正的职责应当是为天下万民兴利除害,使“天下为主,君为客”,遗憾的是当代的君主都认识不到这一点,这就给天下万民带来了灾难。

古时侯的人,由于他们认识到君主的职责就是为天下百姓兴利除害,因此,他们大多不愿做君主。但是,古人不愿做君主,倒不是因为他们的思想觉悟有多高,而是由人的自私自利的本性决定的。这当然是黄宗羲的看法。黄宗羲为了反对封建统治阶级对人们正当的利益要求的扼杀,提出了自私自利是人的本性的观点。这在当时是具有进步意义的。他说:“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而自私自利的结果就是天下的公利没有人去兴办, 天下的公害没有人去除掉。这时侯就需要有一个人来领导大家兴公利、除公害,这个人必须“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 而使天下释其害”,因此,这个人所付出的劳动必定会千万倍于天下之人。付出了这么多的辛劳,自己又不能全享受到,这当然是天下人所不愿意干的。因此,古时侯的人们并不怎么看重皇位,如尧帝时候的许由和夏代的务光, 就都不愿做君主。传说尧帝要把君位让给许由,他逃到箕山下,农耕而食。后来,尧又请他做九州长官,他又到颍水河边洗耳,表示不愿听到。尧和舜虽然做了君主,但最后都把君位让给了别人。禹最初不愿做君主,但后来不得已,才只好去上任。为什么古代之民不恋王权显位,难道他们真的与今人不同吗?黄宗羲回答说:“古代的人民把天下看做是主,把君看做是客。君主辛辛苦苦操劳一生,只是为天下万民谋求福利,自己则一无所得。”因此, 古代的君主不是奴役人民的贵族,而是为民服务的公仆,而好逸恶劳又是人之常情。如此以来,谁还汲汲于王权显位呢?

但是,自周代以后,情况就不同了。君主的地位逐渐地发生了变化,君主和天下的关系也就渐渐地被颠倒了,变成了天下为客,君为主。黄宗羲说: “当今之民则把君看做主,把天下视为客。如此以来,天下之民纵然没有立锥之地,也仍要老老实实地接受君主的统治,从而保持社会的安定。因为这都是为了君主啊!”正因为如此,现在的君主都认为天下百姓的受利或蒙害, 都是由自己决定的,所以,即便是把天下之利都归于己,把天下之害都归于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是,以皇帝为首的封建统治集团对自己是一套, 对天下人民又是另一套。他们自己在大捞其利的同时,又不断地向人民宣传贵义贱利的说教。天长日久,就使得天下百姓不敢自私,不敢自利。这样以来,天下百姓的大公无私,就成了君主的莫大之私,同时,建立在万民痛苦之上的封建君主的一人之欢乐,本是私中之大私,却被美化为天下之大公。开始的时侯,某些开明的封建君主可能还有些惭愧,但时间长了,也就心安理得了。并且,进一步把天下视为自己的莫大之产,传给子孙,让子孙也受用无穷。汉代的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少时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他的父亲曾指责他说:“你连你的二弟都比不上。”等刘邦做了皇帝,对老父亲说:

“我所创下的产业,与老二相比,到底谁多呢?”可见,刘邦是把天下国家视为自己的私人产业。

由于封建君主把天下看成是自己的“莫大之产”,因此在争夺这一产业的过程中,就去茶毒人民的肝脑,离散人民的子女,如此血腥残酷,他们不但不感到惭愧,反而还恬不知耻地说“我这是在为我的子孙创业啊”!当他们得到天下以后,又“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他们像使用奴隶那样来使用天下百姓,并且还说什么“这是我产业的花息啊”!由此,黄宗羲得出结论说:“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

黄宗羲指出,由于封建君主的大私给天下百姓带来了大害,因此,天下百姓怨恨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是理所应当的。但是,面对如此恶劣的君主,居然还有人给他们摇旗呐喊,捧场助威,这就是后世的许多恂恂小儒在那里随声附和地说什么:“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以至于连夏桀、商纣这样残暴的君主,后儒都说商汤和周武王不该杀他们。然而,这些迂儒腐士,这些封建君主制的卫道士们,对于在封建制度下被残杀的千万人民的血肉之躯,却漠然视之,甚至把他们看做是与“腐鼠”无异的东西。面对中国后期封建社会中的这一严酷现实,黄宗羲大声质问:“难道天地之大,于万人万姓之中,就应该单单偏袒君主一人吗?”同那些为封建帝王和封建统治阶级高唱赞歌的卫道士们相反,黄宗羲认为:杀死商纣的周武王是圣人,孟子“民为贵,君为轻”的呼喊,是圣人的呼喊。

黄宗羲还深刻地指出,封建君主费了那么大的劲,好不容易夺取的“天下之产”,就真能传之子孙,受用不尽吗?他说:“并非如此。因为既然天下是一个大产业,那么,天下之人谁不希望得到它呢?但是,以君主一个人的智力和能力又怎么能胜得过那么多企图夺取天下的人的智力和能力呢?因此,黄宗羲认为,任何夺取了天下的君主的统治都是暂时的,其最终结果都是天下重归他人之手,区别只在于统治得好一点的君主,可维持数世,统治得不好的君主,则有可能祸及自身。即便是那些统治得好一些的君主,灾祸虽然不会在他自己身上发生,但“其血肉之崩溃”,也会在他的子孙身上出现。所以,古人希望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譬如说,明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进北京后,明思宗朱由检先杀了自己的女儿,后自缢身亡。他在杀自己的女儿前,沉痛地对女儿说:“你为什么要出生在我的家啊!”这话是多么的令人痛心啊!鉴于此,黄宗羲感慨地说:“不能以自己做皇帝的片刻之淫乐去换取日后血肉崩渍的无穷之伤悲,这是那愚蠢的人也懂得的道理啊!”以此来劝诫那些汲汲于王权君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