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动天下

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妥与却总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惊人,先求理之服众。

通判杭州逆境有德

苏轼将去杭州赴任时,弟弟苏辙正在陈州任职。陈州在京师东南七八十里处,正是苏轼到杭州的必经之地。于是,苏轼趁此机会和弟弟在陈州相聚,他在那儿住了七十多天,从七月一直住到过完了中秋节。他们的老朋友,曾在成都任职的张方平当时也住在陈州,大家经常一块儿饮酒作诗。

当时,苏辙家里很穷,一大家人住在一栋低矮的小房子里,苏轼常拿弟弟的身高开玩笑,吟诗说:“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身屋打头。”兄弟俩常到柳湖去划船,或者到城郊去散步,讨论国家的政局。

两兄弟脾气和长像都不一样,苏辙个子较高,面孔圆润些,苏轼比较结实,骨肉均匀,面孔很大,颧骨高耸,前额突出,眼睛长而明亮,下颏匀称,留着漂洒尖长的胡须。

两兄弟政治观点始终相同,立场也一致,但是性格却完全不一样。苏辙安稳,保守,不多说话;苏轼豪放,开朗,心直口快,不计后果。朋友同伴都觉得苏辙可靠,而苏轼开朗的天性,他的嘲弄和恶作剧却常令人害怕。

苏辙十分了解他的哥哥,他劝告苏轼:哥哥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在宾客面前或者作品中坦白说出自己的看法。他经常把手放在嘴上,希望苏轼能沉默些。后来,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他也做过同样的手势。

苏轼也很明白自己性格中的一些不足,他对弟弟说:“我知道,我常常口没遮拦。”

苏辙说:“不过,你先得认清谈话的对象,有些人值得信赖,有些人却不行。”

苏轼说:“对,这就是我的弱点,也许我天生太相信别人。不管和谁说话,我都喜欢倾吐内心的秘密。”

苏辙对哥哥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一天赋闲似乎等于平常的两天?因此,一个人若活了70岁而能够整天悠悠闲闲,他实际上就活了140岁。这是长寿的简便办法。”

中秋之后,苏辙和哥哥到颖水下游的颍州,即现在的安徽阜阳,去拜望了他们的恩师欧阳修,他们又在那儿住了十多天。

随后,苏轼辞别恩师和弟弟,带着家眷,登舟顺颍水入淮河。两岸的枫叶正红,水边长长的芦苇在瑟瑟秋风中摇摆,极目遥望,水天一色。

轻舟在水面滑行,丛山的影子倒映在水面,微微地有些摇晃。这一路往东南而来,虽然也是漂泊行旅,但比起当年穿过三峡的惊险,风物滋味却温软得多。

熙宁四年的冬天,苏轼抵达杭州就任。杭州是六朝古都,三吴的水陆要冲,人物繁阜,经济发达,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之地。

初到任所,京城发生的许多事,苏轼还不能完全抛开,一股怨怒之心,无从发泄,心情特别郁闷沉重。

苏轼的公务十分繁忙,连除夕之夜,都还要在都厅里提点刑犯。城中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不时有几声嘈杂杂隐隐传进来,更显出宽敞肃穆的厅堂空荡森严。

在苏轼看来,这些关进大牢的犯人里,有些是因为还不上青苗钱,有些是因为走私食盐,还有些则是因为保甲法连坐进来的,真正的奸恶之徒不多。

苏轼是反对这些新法的,没想到自己逃到千里之外,还要这些按自己所不喜的的律法办事,这实在是大大背了他的意愿,为此,他感到非常痛苦。

他想起自己少年成名之初,所怀抱的治国平天下的豪情,如今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眼下贪恋着一份俸禄,做着这些违心的政务,自己何尝不是心的囚徒?

后来,对于当时的心情,他在给一位阁员的书信中说得十分清楚。从中可以看出,苏轼对囚犯是饱含同情的。在诗歌中,他写道:

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

执笔对之泣,念此系中国,

小人营报粮,堕网不知羞。

我之恋薄禄,因循失归休。

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

谁能暂从遣,团默愧前修。

另一首诗里,他写百姓在保甲制度下所受的痛苦,描写老百姓在鞭挞之下的哭叫,甚至壮丁的妻子儿女也关了监狱。这些诗句累积起来,后来他被捕受审时,在御史眼里,就成了他诽谤朝廷的罪证。

苏轼的心里既然有怨怼,自然与新同僚们一开始也都保持着距离,因此浓浓的孤独之感环绕着他。幸好,他的妻子王闰之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儿子们也都庭前承欢,时间一长,那些得失也就能渐渐放开了。

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期间,这里的灾情一直很严重。杭州所辖地区,半是山岭地,半是低洼地。那时候,农民全是靠天吃饭。连续下几天大雨,低低洼地便要闹水灾,一段时间不下雨,山岭地就要遭旱灾。

苏轼到杭州的第二年,也就是熙宁五年,这里闹了一次严重的蝗灾,遮天蔽日的蝗虫从西边飞来,落在庄稼地里。只听得“沙沙沙”一阵响声后,眨眼之间,庄稼便被吃得精光。

农民们想不出其它办法,只好焚番烧纸,磕头祈祷,哀求上天可怜,不要让蝗虫飞到自己的田地里来。可是上天一点也不可怜他们,任由蝗虫成群结队地飞来,把田间的禾苗吃得光秃秃的。

好不容易等来了一场暴雨,有不少蝗虫被冲到钱塘江里,这场蝗虫灾害才算过去。可是,紧接着又闹起了水灾。低洼地里剩下那些没被蝗虫吃掉的庄稼,又全都淹没在水里。

大雨下个不停,老百姓哭都没有个地方哭,真是“服桔泪尽雨不尽,忍看黄穗卧青泥”。好容易盼到天空放晴,农民赶快跑到庄稼地里去抢救被大水冲走和淹死的庄家,苏轼看到百姓受到天灾的痛苦,真是心如刀绞。

随后,苏轼把自己见到的这些情形,报告给太守沈立,请他写表章,报请朝廷减免今年的赋税。太守沈立虽然不是贪官,但他不愿做对自己前程有碍的事。

听了苏轼的报告,太守长叹一口气说道:“你能关心百姓的疾苦,这是好事。可是,有些事我们也无能为力。我朝历来就有这样一种看法:哪个地方闹灾荒,就被认为是上天对这个地方官的惩罚。所以,时至今日,还没见到有多少人肯把发生的灾情如实地上报朝廷的。本府所属各县的知县也没有向本府报告灾情,因此我这个太守就无法据以上报。我看,还是先问一问各县,等到秋后,看看收成情况再说吧。”

不久,沈立调往他处任职,接任的太守陈襄也算是一个正直的人,和苏轼的关系很好。但是,由于事前没有向朝廷呈报灾情,也没申请免除赋税,这时也做不了主。他听了苏轼的报告后,发了一通牢骚,可终究没有办法。

秋收季节,苏轼有事到杭州郊外去。一路上,他看到由于新法本身存在的一些弊端,再加推行过程中一些人为因素,所以也给人们带来了一些灾难。只有眼巴巴地看着百姓在饥饿线上挣扎。为此,苏轼写了《吴中田妇叹》一诗来记载此事。

茅苫一月垄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颊载入市,价钱乞与如糠粞。

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好。

这首诗写新法推行后,由于把农业税由实物税改为货币税,所以在粮食刚下来的时候,米价大卖不出去,以至于竟如“糠粞”—般,使农民卖米就好像向人乞求一样。

粮食售价这么低,有时甚至连低价也卖不出去,怎么能给官家交税呢?在官家的强催硬逼之下,人们有卖牛、拆屋炊,且顾眼前纳税,如何顾得上考虑明年有没有耕牛时如何耕作,拆了屋炊后如何生活呢?

此后,苏轼又曾到润州、秀州、雷阳等地督办事务,目睹了当地人民的疾苦,写下了不少讽刺新法、同情人民的篇章,如《山村五绝》等。

民以食为天,老百姓填不饱肚子,就铤而走险。这样,不遵守法令的人数突然增加,其中以违犯盐法的为最多。据记载,在这一年中,有1.7万人之多。

早在十年之前,苏轼任凤翔签判的时候,就曾提出过改革食盐官卖制度的建议。可是十年后,苏轼的建议仍然未被采纳,食盐官卖制度仍在执行着。

杭州地处海滨,海水一晒就是盐,是个相当大的食盐转运站,可是百姓却吃不上盐,依然过着“三月日食无盐”的生活。

于是,饥民们便在食盐上打主意。那些胆大的,结伙成队,公开贩卖食盐;官府如若干涉,他们就以武力对抗,拼个你死我活。胆小的则偷偷摸摸,暗中贩运。

朝廷得知这一情况后,决定在杭州地区开一条专门的运河,来保证盐路的畅通,以便把食盐及时地运往外地。这使杭州的百姓苦上加苦。

苏轼认为,在灾荒之后,应该加紧耕作,以保证明年的收成,因而表示反对。但他的意见报上去后,朝廷不但没有采纳,反而专门委派苏轼督办开凿运河的事。

熙宁五年十月,盐官不顾农事未毕,硬性抽调大批农民去掘运盐河。苏轼被派往到杭州四十里外的汤村去监督修河。

恰巧在这个时候,老天也好像故意与人作对似的,竟下起了滂沱大雨来了,上面没有命令让民伕们休工。他们只好冒着大雨照常出工,其悲惨的情状真像“鸭和猪”在泥浆里翻滚一样。苏轼看到这副情景,心中非常难受,便如实地将这幅惨景描摹了下来,题为《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

居官不任事,萧散羡长卿。

胡不归去来,滞留愧渊明。

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

薨薨晓鼓动,万指罗沟坑。

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缨。

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

下马荒堤上,四顾但湖泓。

线路不容足,又与牛羊争。

归田虽贱辱,岂识泥中行。

寄语故山友,慎毋厌藜羹。

诗刚刚写完,杭州府里来人,说是太守准备接待进士,请他速速回去。这一年秋天的预选,苏轼是监考官,当然无法推辞,只得急匆匆地安排了一下工程,便随来人走了。

过了除夕,又是一年。新春伊始,苏轼与陈太守商量道:“根据杭州地方天气的规律,前一年如果有水灾,第二年多半要有旱情,我们还是及早做些准备吧。”

陈太守说:“依你之见,我们应当首先做些什么呢?”苏轼说:“据我了解,杭州有六大井,供应整个居民饮水。这六井又连通着西湖和钱塘江,如果疏浚好了,还可以得到灌溉之利。”

陈太守说:“好,我们就先疏通六井吧。”这年春天,他们打开仓库,把仅有的粮食拿出来,以工代赈,完成了疏浚六井的工程。

这一年果然大旱,杭州百姓依赖了六井的水,渡过了灾荒。不过,这一年还没到年底,苏轼的任期已满,便调往他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