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贬海南坦然以对

白鹤居坐落在山间，苏轼亲手在门前种下两棵橘子树。院子里，绿荫匝地，花木扶疏，幽径曲折。推开窗，尽收眼底的就是蜿蜒如白练的江流，在日光下缓慢而平静地绕过绵延的青山。山间松涛阵阵，清风入怀，也算略解苏轼晚年鳏居之苦。

苏轼满以为晚年可以定居惠州，没想新居落成不到两个月，他突然又被贬到海外。据说，这次依然是苏轼的笔墨惹的祸。

有记载说，苏轼写了两行诗描述他在春风中小睡，聆听屋后庙院钟声的情景：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种。

不料，这首诗歌很快传到了章惇的手里。章惇说：“哦，原来苏子瞻在惠州过得这么惬意呀。好吧，那就让他再挪一挪呗。”于是，和小皇帝一合计，又颁布了移居的命令。

哎呀，章惇这个人哪，太有意思了。据宋史记载，说他“敦豪俊，博学善文”，因为博学善文嘛，所以也非常幽默。

比如，苏轼字子瞻，瞻字与海南儋州的儋字同形，于是章惇就将苏轼贬到儋州；苏辙字子由，由字与海南雷州的雷字同底，于是章惇就将苏辙贬到雷州；黄庭坚字鲁直，直字与湖北宜州的宜字同底，于是章惇就将黄庭坚贬到宜州。

这就是在告诉苏轼他们说呀，你们的名字已经暗示你们的命运啦，不是我心狠，这是都命中注定的啦。你们要怨就怨你们的命不好吧，这事与我无关。

绍圣四年四月，苏轼再度被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琼州，即现在海南省海口，昌化军治所在儋州，即现在儋县。别驾是官名，全称为别驾从事史，也称别驾从事。宋朝时与通判职守相同，因此也称通判为别驾。

就这样，苏轼被迫离开了惠州，和他关系较好的官吏也受了处分，如广州太守王古被撤了职，惠州太守詹范、提刑程之才也受到了处分。

在当时的情势下，惠州百姓不敢公开怀念苏轼，于是都把感激之情倾注在和苏轼患难与共的爱妾朝云身上。他们把白鹤居改名为朝云堂，并且在朝云墓地上盖了一座纪念亭，名叫六如亭。亭间的楹柱上刻着苏轼当年所写的一副挽联：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独思卿。

苏轼这回要去的儋州在海南岛上，正是名副其实的天之涯，海之角。离开惠州时，因限期太紧，对苏轼白鹤峰新居的东西，未认真清理，遗失不少。1962年，惠州重修白鹤峰东坡故居时，在墨池中得一块苏东坡砚石。

从惠州到儋州，需要经过广州，然后再由广州上溯西江，走几百里到现在的广西梧州，然后南行到雷州半岛渡海到达儋州。苏轼的两个儿子陪他到广州，苏过则决定把妻儿家小留在惠州，自己陪父亲到海南岛去。

临行前，苏轼曾写信给朋友，他到达海南岛后，首先是做棺，其次是建墓，死后就葬在海南。为此，他还立下了遗嘱，安排了后事。一家人送别到江边，子孙恸哭，视为死别。

当时，苏辙也被贬到雷州，正是苏轼此去要经过的地方。五月十一日，苏轼在离梧州不远的藤州，即现在广西省藤县与苏辙相会。六月五日兄弟二人到达雷州即现在广东海康。

雷州太守很崇拜苏家兄弟，送来一些酒肉，还热情招待他们。不幸的这位太守第二年就受连累被罢免官职了。雷州百姓对苏氏兄弟也很敬佩，苏家兄弟俩死后，子由雷州寓所变成苏家兄弟的祠堂。

六月十一日，苏轼不得不离去，苏辙陪他去海边登船。临别前夕兄弟俩和儿子们在船上过夜。苏轼痔疮复发，十分痛楚，苏辙劝他戒酒。他们相对吟诗，这次离别很悲哀，他们也许再也见不到面了。后来，苏轼写了诗安慰苏辙说：

九疑联绵属衡湘，苍梧独在天一方；

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月未落江苍茫。

幽人拊枕坐叹息，我行忽至舜所藏；

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

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

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

无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

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绍圣四年六月二日清晨，兄弟俩挥泪告别。七月二日，苏轼抵达儋州。刚到小岛时，苏轼非常气馁。因为这里气候潮湿，夏天闷热难耐，冬天又多浓雾，秋雨期间，什么东西都发霉，苏轼曾在床柱上见到过一大堆死白蚁。

苏轼刚到儋州，儋州太守张中就来看望他。太守非常敬慕苏轼，也喜欢下棋，不久，张中与苏过就成了棋友。苏轼这个人很奇怪，诗词文章、书画饮酒都会，就是不会唱曲下棋，因而，他大多数的时候也只能在一旁边观战。

一开始，张中把苏轼安排在官舍住下。因为破旧不堪，每逢下雨的时侯，外面大雨倾盆，里边则小雨淅沥。张中不忍心老人住在这样的地方，于是派兵卒将旧馆舍整修了一番。他还介绍当地土著给苏轼认识，苏轼这个随和的老头也慢慢为当地人熟悉。

苏轼对张中说：“我流落到这里，给你们添麻烦啦。如果柴米都得到市上去买，而不靠种田、打柴得来，即使能吃饱，我也觉得没有味儿。请求张太守你给我一小块地吧！这样自食其力，我的心里也不惭愧。”苏轼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精神值得学习。我们也要培养自己动手的能力，提高独立生活能力。

这期间，章惇也没闲着，他派人到各地查看流放诸臣的情况，并命令蔡京务必想法子为一些大臣“送终”。这一路查下去，许多大臣都被改迁到更恶劣的地区，有些老迈的大臣中途死去，照顾过流放大臣的地方官员都受到了处罚。

奉命来督查苏轼和苏辙的，是以凶残著称的董必、吕惠卿等人。当时，董必正准备过海来看苏轼的情况，查处张中为苏轼整修官舍的罪状。

一个叫彭子明的人劝阻了董必。彭是董必的随从，他对董必说：“算了，人人都有子孙……”这话的意思是说呀，山不转水转，说不准那天苏轼兄弟又回朝了。退一万步说，日后苏轼或他朋友的子孙被重用了呢，我们的子孙不也得遭殃吗？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董必一听，顿时打了个激灵，他就想，对呀，这些年，这种事情我见到的还少吗？于是，董必只让一个手下过海去，把苏轼从官舍里赶出去，就算交差了。

苏轼被赶出后，一时无处安身，就暂时栖息在槟榔树下。海南岛雨多，苏轼和苏过常常蹲在雨伞底下过夜，他想写些文章作个记载，但没有纸张，于是摘些槟榔树叶子作纸，一张一张地写起来。

后来，苏轼和儿子商量，在儋州城南买地造屋，以避风雨。新居在槟榔树丛中，周围的百姓，尤其是几位穷秀才都纷纷赶来帮他盖屋。新居落成后，命名为槟榔庵，屋后都是丛林，晚上苏轼躺在床上可以听猎鹿的声音。猎人们也常给他送来一些鹿肉，总之不少人在生活上帮助他。于是他在诗中写道：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

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意思是说呀，我在这里的生活相当窘迫，虽然常常也能醉饱，但每月的粮米往往亏空半月。不过没有关系的，明天东家祭灶以后，他会把酒和祭品拿过来慰问我的。

就像当年在黄州一样，苏轼喜欢四处漫步，和人交朋友，饮酒，聊天。有时他也到寺里找老和尚喝酒，开开玩笑，走得累了，就随意到土著人家里歇息。

有一回，苏轼从朋友那里出来，微微地醉了，回家的时候迷了路，抬头看，已经是落霞满天，身旁的竹篱茅舍，一家家都那么相似。苏轼转来转去，迷糊间，忽然想起自己的家在牛栏以西，那么就闻着牛屎走罢，这样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家。

苏轼写信给朋友说，自己儋州“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并嗟叹“人非金石，其何能久”。可即便如此，苏轼还是苦中作乐。苏过用芋头煮羹，取一个美丽的名字玉羹，苏轼连连称美。

苏轼无钱买墨，有一个叫潘衡的江南人来到儋州，他告诉苏轼，烧松枝可以制墨，苏轼便兴致勃勃试验，据说差点把屋子都烧掉了。之后，他居然真的得到一些墨条，苏轼欣喜不已。

多年以后，潘衡在江南卖墨为生，他宣称自己是在儋州向苏轼学来的制作秘法。因此，潘衡墨的知名度迅速提高，非常畅销。

尽管生活如此贫困，苏轼还是尽力为当地百姓做些事。他看到当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时由术士看病，没有医生。土人治病的唯一办法是在庙中祷告，杀牛以祭神。结果，每年由大陆运进不少的耕牛，都作了祭神之鬼，对当地的农业生产影响非常大。

苏东坡虽然是佛教徒，但他不信这个能够治病救人，他相信医学的作用，他自己就曾亲自编制医学药方，传给当地土人，希望从根本上改变这种愚昧的风俗。

苏轼一向对僧人很厚道，但是他不喜欢儋州一带的和尚，因为他们有妻子，并且和别的女人有暧昧情事。他曾写文章讽刺此事，文章见《记处于再生事》，据说是真有其人。

苏轼虽远居海岛，还是有许多朋友不远万里前来探望，也有后辈学人慕名而来，向他求学，如琼州人姜唐佐，潮州人吴子野，还有本地的一些后生。

苏轼的屋子很小，坐不下许多人，大家便齐心协力，盖了一间载酒堂，作为讲学之所。在苏轼来儋州之前的一百多年间，这里从没有出过进士。苏轼首开讲学之风以后，先是姜唐佐考取举人，不久又有人中了进士，这不能不说是苏轼的教化之德。所以，当地人认为，海南人文之盛，实在是苏轼开启的。

苏轼贬居儋州近三年时间，苏过一直陪伴在他身边。苏过是父亲各方面的良伴，他不但做一切杂事，而且担任苏轼的秘书。在父亲的教导下，苏过很快成为诗人和画家，他的文学作品流传至今。

儋州地处偏远，书籍非常少，苏轼的手边只有陶渊明的诗集，他甚至舍不得一口气把陶集读完，每天只读一点，害怕翻到最后一页的虚空。

苏轼说自己对前代诗人没什么特别爱好，唯爱陶诗，他说：“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他不仅喜好陶潜的诗，而且佩服陶潜的为人。陶渊明临终时说：“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

苏轼一生也是“性刚才。拙与物多忤”，所以他说：“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陶渊明传世作品不算多，苏轼就一首一首地去和，最后竟将陶渊明的诗歌全部和了一遍。苏轼从陶渊明的诗歌中得到了宁静和淡泊，陶渊明也因为这位异代知音的宣扬，确定了他在后世文人心目中的地位。

除此以外，在儿子协助下，苏轼还收集各种杂记，编成《志林集》。当年，苏轼兄弟分注五经，苏轼担任两种，谪居黄州期间，他已完成《易传》和《论语》的注说，如今在海南岛他又完成了《书传》。

贬居儋州期间，苏轼仍有大量诗词文问世。元符二年立春时节，他曾作一首《减字木兰花立春》词：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

便丐春工，染得桃花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

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苏轼为海南春色所感发，一气呵成写下这首词，自然真切，朴实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