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定州文武并重

元祐七年二月,苏轼奉调扬州。扬州,旧名江都,是大运河的入口处。它南面的瓜州,与长江南岸的镇江隔江相望。

春暖花开时节,苏轼乘船沿颍河,入淮河,顺水行舟,前往扬州任所,船行非止一日,来到扬州地面。这年农作物长势很好,沿途的庄稼地里绿油油的一片,特别喜人。

不久,苏轼就发现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原来,这时已是阳春三月,按惯例,田间地头应该有农人开始忙碌了,可是这时候,却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苏轼非常纳闷,决心一探究竟。他命人停下船,遣开侍从,带着小儿子,向不远处的一个村子走去。村子里虽然绿树成荫,春意盎然,仔细一看,竟然十户九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老汉,苏轼客气打了招呼,自称是过路的客商,问道:“今年庄稼长势这么喜人,村子里如何不见一个人影呢?”

老汉叹了一口气,说:“这是因为欠了官债,许多人都躲债去了。”原来,青苗法虽然已经废除了好多年,但百姓欠的官债却还难以偿清。当地的百姓最怕丰年,因为官吏和士兵会来逼他们还贷款的本金与利息,不然就会抓他们下狱。

苏轼听说后,心里非常沉重。一到任所,他便把沿途所见写了一篇详细的奏折,并给高太后写了一封信说明这件事的严重性。他说,老百姓在凶年的饥馑和丰年的牢狱之灾中进退不得,虽然朝廷早已下令减免新法的赋税,可是有的地方硬是不执行,这可怎么得了啊!

苏轼在奏折里还说,我听孔子说过,残酷的吏政比老虎还猛,过去我总是不信这话,现在看来,觉得今天的情况比孔子所说的还要厉害呀。水灾旱灾杀人的数目,远远多于吏政。但人民害怕积欠,比害怕水旱还厉害。我曾经自己私下推算,每个州催收积欠的吏卒有五百多人,这样从整个社会来看,常常有二十多万虎狼般的吏卒散在民间,老百姓怎么安生呢?朝廷的仁政怎么能够推行得了呢?。

这年七月,苏轼的奏折终于起了作用,朝廷再次公开下达文书,免除了扬州百姓的这笔官债。扬州百姓拍手称快。苏轼也很高兴,他在《和陶饮酒二十首》十一首中写道,“诏书宽积欠,父老颜色好。”

苏轼一到扬州,首先罢除了一年一度的芍药万花会。万花会最初起于洛阳。自唐朝初年以来,洛阳牡丹非常有名,名品辈出,天下闻名,素有“洛阳牡丹甲天下”的美誉。

宋真宗时,大臣钱唯演在任洛阳留守,开始举办牡丹万花会。每年牡丹盛开时,凡是洛阳城內比较热闹繁华的地方,从地上到高高的梁柱上都绑上许许多多贮水的竹筒,在竹筒里插上各色品种的牡丹花。举目一望,满城皆花,所以称作万花会。

钱唯演为了逢迎皇上,还在洛阳和汴京之间设立驿站,年年向朝廷快马运送牡丹,供官家赏玩。地方官吏也层层效法,巴结上司,往往强取豪夺,百姓苦不堪言。一些商人见有利可图,竟投机取巧,做起牡丹生意来了。如当时一朵姚黄牡丹的价钱竟高达十万钱、二十万钱!

当时,扬州的芍药也很有名。先前,大臣蔡京做扬州太守时,参照洛阳牡丹万花会,在扬州大搞芍药万花会,每年用花十多万株。这么多的花,除扬州城內的花以外,还要从周围一些郊县远道运来。

一些贪官污吏趁机敲诈勒索花农及百姓,弄得怨声载道。苏轼当年路过洛阳时,就听百姓说牡丹万花会劳民伤财,害人匪浅。到扬州任上后,发现本地老百姓对芍药万花会深恶痛绝,于是,苏轼当即决定,罢除芍药万花会。消息一传出,全城庆贺,百姓载歌载舞,交口称赞。

苏轼在扬州任上办的第三件好事,就是为许多漕运船夫谋得了福利。扬州地处大运河,有不少船夫担负着朝廷漕运的徭役,即运送粮食、丝绸等上京城去。从前,这些运送物资的货船,还可以附带一些私人货物,运费收入归船夫所有。最近几年,地方长官立下新的规定,一律不准私载货物。这样一来,朝廷付给船夫的补助不够养家糊口,船夫为生活所迫,只好偷卖官家的货物,结果弄得对朝廷和对个人都十分不利。为此,苏轼要求恢复原来的办法,结果也被批准。

就在苏轼准备安下心来,整顿扬州的吏治的时候,小皇帝和老太后又开始折腾他了。元祐七年八月,苏轼到扬州还不到半年,又被调回京城去了。苏轼此次被调回京后,不再担任知制诰的职务,改任兵部尚书,接着又改任礼部尚书。

苏轼照例要求改任外职,仍然没有批准。不过,由于这两个职务不像翰林学士那样重要,所以攻击他的人相对来说也就少了许多,苏轼也就应付得来。

苏轼由扬州回京,先后当了两个月的兵部尚书,十个月的礼部尚书;他弟弟官拜门下侍郎。苏夫人曾陪皇后祭拜皇陵,享受贵妇一切的荣宠。苏轼的孩子们都已娶亲,留在母亲身边。苏迈34岁,苏迨23岁,苏过21岁。次子苏迨娶了欧阳修的孙女。

元裙八年,苏轼的夫人王闰之去世,时年40岁。王润之是在农村长大的,纯朴而善良,在丈夫得意的时候,她提醒他处处小心;在丈夫失意的时候,她给予体贴和慰藉。她对堂姐王弗所生的苏迨,和自己生得苏过一样疼爱。她的英年早逝,无疑给苏轼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王夫人新婚不久就陪着苏轼离开家乡,辗转漂泊,两人历尽世道艰险,始终相濡以沫。就在苏轼人生涯最辉煌的时刻,她却撒手人寰。此时的苏轼已经是58的人了,老来失伴,令他悲伤难抑。

王夫人的葬礼非常隆重,她的棺材放在京城西郊的一座古寺中,准备将来苏轼去世后再合葬在一起。

苏轼为夫人写的祭文措辞恰当,古雅质朴,文中说她是贤妻良母,待前妻的儿子如同己出。他说她分享他一生的起伏荣辱,心满意足,希望自己将来要和她葬在同一墓穴。百日之后,苏轼请名家李公麟画了一张十菩萨像,祭献给她,还叫和尚做法事,保佑她平安升入极乐世界。

不久,新的打击接踵而至。九月三日,高太后病逝。这位老太后是苏轼的保护人,要不是她,苏轼之前的厄运,也许永远都没有到头的一天。贤明的老太后早就感到政风将变,因为孙子在她身边成长,她太了解他了。

太后死前十天,范纯仁和苏辙等六位大臣前去探病。范纯仁是名臣范仲淹之子。

太后说:“我的病体大概无法复原了,不能长期看护着你们。你们要尽力侍候小皇帝。”

大臣即将告退,太后指名要范纯仁留下来,于是哲宗叫别人退开,只剩下范纯仁和吕大防。

太后问范纯仁和吕大防:“皇上年幼,神宗委托老身治国。九年里,你们可曾看到我特别照顾娘家?”原来,朝中曾传闻太后谋反,要立自己的儿子为帝,因此,太后才有这样的问题。

吕大防说:“没有,太后未曾厚待娘家,一切都是以国家社稷为重的。”

太后含泪说:“正是如此,所以老身临死才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原来,太后为了避嫌,让自己的娘家人都离开了京师,在外地任职。

吕大防说:“太后稍安,必能康复,请听从医生的劝告。您现在不该说这些事情。”

太后说:“不,今天当着你们的面,我要对皇帝说几句话。我知道我死后会有一些大臣愚弄他,你们要当心!”

稍后,太后支走了小皇帝,对吕大防和范纯仁说:“在我死后,你们还是辞官归隐吧。我认为皇帝会任用一批新人的。”

她问侍从宫中有没有请大臣吃饭,她对吕大防和范纯仁说:“现在去用餐吧。明年此日,请记住老身。”

不久,太后离世。亲政的哲宗皇帝,年方18岁,除了略通文墨之外,他对治国安邦谋略全然不懂。他从小对祖母怀有恶感,一直渴望有朝一日摆脱她,大展拳脚。可是,一个18岁的小孩子又有什么阅历和主见呢?祖母在世的时候,他还有些倚仗,可以远离小人。如今祖母去世,他自己当家作主,立刻就被一群小人们包围起来了。

他们向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说,早些年,太后曾经想废掉他,另立别人当皇帝。他们又说,高太后之所以这样做,全是执政大臣们的挑唆。

因此,哲宗非常憎恨眼下的执政大臣。不久,在这些人的唆使下,已经被罢官的章惇、吕惠卿等又被调回京来,予以重任。这时的新党,本质上已同旧党没有多少区别,他们的使命不是搞什么变法,而成了一个争权夺利小集团。

苏轼因为反对“尽废新法”而遭到保守派的攻击和陷害,但一当新党得势,他又被作为旧党来对待。

这期间,苏轼在的另外一个职责是兼任皇帝的侍读。侍读,实际上就是老师。因为是师生关系,所以彼此说话是比较随便。谁知因此却得罪了小皇帝。

苏轼在一份《谢表》中附带向哲宗提出,让他注意六事:一是慈,二是俭,三是觐,四是慎,五是诚,六是明。这本来是老师对学生的一般教导,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小皇帝本来就对他耿耿于怀,现在对苏轼更加不满起来。

不久,哲宗找了一个借口,派苏轼前往定州,即现在今河北定县当太守。这次外调算是诏命,不算贬谪。苏轼一听,大喜过望。他原本就不愿意在京城任职,这样一来倒是“正如所愿”。

不过,他怕小皇帝再受人愚弄,想以自己侍读的身份,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再见一下皇帝,提示一下小皇帝。哲宗皇帝不愿意听他罗嗦,推说事忙不予接见。

苏轼没有办法,只得写了一份《朝辞赴定州论事状》递了上去。他婉转地劝诫皇帝什么事都要三思而行,不要急着做结论:凡以三年为期,一件事,如果能留意三年,该做不该做,心里就有数了;一个人,如果观察上三年;是好人还是坏人,该用不该用,心就有数了。

九月二十七日,苏轼离开京师,十月二十三日到达定州任所。当时,定州是临近辽国的军事重镇,苏轼兼任这个地区的军事长官。苏轼到任以后发现,这里不仅政令软弱混乱,而且武备也很松弛,这让他十分吃惊。

苏轼安顿好后,立刻着手整顿军备。当时定州的军政腐败,贪污成风,士兵的薪饷本来就很低,这一来更是缺吃少穿了,住的军营也破烂得一塌糊涂。兵不像兵,官不像官,打架斗殴,酗酒赌博,无奇不有。这样的军队,如果遇上战争,怎么可能有战斗力呢?苏轼一面修整营房,处理贪污军吏,一面加强训练,改善军人伙食。

有的士兵见新来的太守办事如此认真,便纷纷前来揭发:有夜入仓库,盗卖兵器和作战用的锣鼓;还有白天是兵,晚上是盗,专门外出抢劫百姓的。真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苏轼经过调查,一一作了处理,使定州军队面貌出现了新的气象。他明白,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国家的积弊、地方的积弊已久,只有经过长治,才可能有久安。

在这里,士兵普遍是胆小体弱,行军数十里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满面。有一次,苏轼要进行一次作战演习,土兵们以为真要打仗了,他们的妻子儿女听说之后,也纷纷前来泣别,弄得洋相百出。

苏轼看在眼里,心里非常沉重。他断然取消了这次演习,向朝廷写了报告,希望拨些军费,好使他大力整治定州军政。

不过,令苏轼稍感欣慰的是,当地的民兵组织有很强的警惕性和战斗力。自宋真宗澶渊之盟以后,宋、辽双方约定,都不准在两国交界处布防。为了防备对方的袭击,当地百姓组织了弓箭社,不论家业贫富,每户出一人,推选武艺出众的人为头领。他们自立赏罚纪律,比官军还严格。

这些民兵们,锄地的时候身上背着弓箭,砍柴的时候腰里挂着刀剑,一面劳动,一面守卫边防,夜里轮流值班巡逻。一旦有了敌情,他们就击鼓集合,刹那闻便有成百上千的民兵,集中在一起。

苏轼认为,这种弓箭社的形式,特别能够应对边境的突发局势。于是,他向皇帝上了一篇《乞增修弓箭社条约状》,要求加强这个民间军事组织,国家适当给他们些补助。

在苏轼的积极支持下,当时仅定州、保州就有588个村庄,组织了651个弓箭社,总计达31411人,这个数字,竟然比当时驻守的边防禁军还要多出六千余人。苏轼还准备对此进行一次整编和扩充,他充满信心地说,这样来,就可以“使北贼望风知畏”,再也不敢越边犯境了。

这一年,定州又赶上了灾荒。苏轼立刻写了一份表状,要求将库存的粮食减价百分之二十卖给老百姓,以免米价上涨。他还怕有无钱买米的饥民,所以又上了一份表状,要求借一部分粮食给饥民。

就这样,在苏轼的治理下,地处边境、荒凉贫瘠的定州地区,出现了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就在他准备安下心来,悉心治理定州的时候,厄运再一次不期而至。

章惇掌握大权后,一帮小人结党百般讨好小皇帝。他们知道,皇帝不喜欢皇后,只宠爱刘美人,便与刘美人串通起来订了一条毒计,让刘美入假装胸口痛,说是皇后使的妖法。结果,果然激怒小皇帝,把皇后贬为尼姑,把刘美人升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