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返常州溘然长逝
元符三年正月九日,哲宗驾崩,年仅24岁。父亲神宗有14个儿子,哲宗只有一个小孩,为刘美人所生,幼年就夭亡了。哲宗死后,由弟弟徽宗继位。
赵佶继位后,由神宗皇后向太后一起听政。像前两位听政的太后一样,向太后也是个明白人,能认出人的好坏来,于是,哲宗皇帝时被贬谪的一些大臣,已死的追复原官,叙用他们的子孙,没有死的逐渐内迁。苏轼也从海南岛回来,派到寐州即现在广西合浦任职。
苏轼又开始东飘西荡的生活了。五月,他由儋州内移到廉州,即现在广西合浦安置,刚过海到雷州一个月,又奉诏授舒州,即现在安徽安庆团练副使。
四个月内,他再次上路前往永州。永州,即现在湖南零陵安置。走到半路,又收到诏令,允许他随处定居。
如果一开始就获准自由定居,苏氏兄弟就可以在广州会合,一起北上。当时,苏辙也被派到湖南洞庭湖边的一个地区任职。苏辙匆匆带家人北上,走到汉口附近,又收到诏令,允许他随处定居,于是他回颍昌去,那儿有一处田庄,其他的子女都住在该地。
苏轼收到移居湖南的命令,就随儿子由廉州北上,往梧州进发,叫其他的孩子来接他。到了那儿,发现子孙还没有来,而且贺江水浅,很难直接北上湖南,他决定绕路,先回广州,再穿过北面的水脊,由江西到湖南去。
这年十月,苏轼抵达广州,与子孙家人团聚。次子苏迨也由北方赶来看父亲。十一月苏轼一家到达了英州,即现在广东英德县。当时英州太守何智甫听说苏轼来了,急忙派人前往登门拜访,请苏轼给刚刚建成的英州大石桥写诗史以作纪念。
原来,英州有一条江水贯流其中,江上原来有架木桥,风吹日晒,早已腐朽,最后被江水冲坏了。何智甫到任后,率领英州群众在江上建成了一座坚固的石桥。正赶上苏轼路过此地,何智甫当即派人前往,请苏轼撰写诗文。
二人同乘一辆车子,察看新桥,街上百姓夹道欢呼,纷纷赞扬何智甫的功德。有的人甚至抱住何智甫驾车的马足,跪谢他的恩德。
当晚,苏轼回到住所,茶也不喝,饭也不吃,挥毫泼墨一口气写下了一首56句的四言长诗《何公桥诗》:
天壤之间,水居其多。人之往来,如鹈在河。
顺水而行,云驰鸟疾。维水之利,千里咫尺。
乱流而涉,过膝则止。维水之害,咫尺千里。
沔彼滥觞,蛙跳儵游。溢而怀山,宰禹所忧。
岂无一木,支此大坏。舞于盘涡,冰折雷解。
坐使此邦,画为两州。鸡犬相闻,胡越莫救。
允毅何公,甚勇於仁。始作石梁,其艰其勤。
将作复止,更此百难。公心如铁,非石则坚。
公以身先,民以悦使。老壮负石,如负其子。
疏为玉虹,隐为金堤。直栏横槛,百贾所栖。
我来与公,同载而出。讙呼填道,抱其马足。
我叹而言,视此滔滔。未见刚者,孰为此桥。
愿公千岁,与桥寿考。持节复来,以慰父老。
如朱仲卿,食于桐乡。我作铭诗,子孙不忘。
这首诗写得十分出色,其中,“疏为玉虹,隐为金堤。直栏横槛,百贾所栖”四句,直写石桥,寥寥几笔,就把何公桥的形状及造形的精美、坚固,以及桥市的繁华景象娓娓道出。而“我来与公,同载而出。欢呼填道,抱其马足”四句,正是他与何智甫一路同行的实景素描,毫无夸饰之笔,却自成妙语佳句。这样生动的诗句,如果不是苏轼亲眼目睹的话,凭想象是难以落笔的,因此实证精神也正是苏轼的可贵品德之一。
从英州出发,苏轼经由韶州,即现在广东省韶关、南掏雄,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正月翻过大瘐岭。
当时,他在一家小店稍作休息,里面走出一位老翁来,问随行的吏卒说:“这位官人是谁?”
吏卒说:“是苏尚书。”老人听了,非常惊讶地,说:“是苏子瞻苏尚书吗?”吏卒说:“正是。”
老人连忙走上前,向苏轼拱手作揖,他激动得泪流满面地说:“我听别人说,朝廷上有一帮奸臣,他们想尽法子要把你害死在岭南。我在这里天天为你祷告,求老天爷保佑你。后来,我又听说,你已经死在岭南了。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啊,我整整地哭了三天三夜。没有想到,你今天竟然又活着回来了。这可真是上天有眼哪!”
苏轼笑着说:“老人家,谢谢你。我是已经死过好多次的人了。小小的大庾岭,怎么奈何得了我呢?”
老人听苏轼说得有趣,马上破涕而笑了。有感于岭上老人的一片深情,苏轼便写了一首诗赠给他,题为《赠岭上老人》: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庚岭头位,曾见南迁几个回?
穿过大庾岭后,苏轼一行在山北的赣县停留了70天,等船来载一大家人,但是好几个小孩生病,有六个仆人得瘟疫死去了,这让苏轼非常茫然。
苏轼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将哪里作为自己的终老之乡呢?一开始,他想回四川老家去。那里是生养他的地方,山美、水美,有他青少年时代的美好回忆。况且,那里又有苏家的祖莹和亡妻的坟墓。但转忿一想,路途遥远,加上自己年迈体弱,盘费不足,怕是难以如愿啊。
后来,他又想到杭州定居。杭州山美水秀,气候温和,他曾两次任职杭州,与杭州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又想,要么住在惠州、舒州也行,或者住在真州也行。
不久,弟弟苏辙来信,挚意邀请他到颖昌即现在河南许昌同住。弟弟相邀,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生在一起,死葬一处,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憾事了。于是,他决计乘船北上到陈留,然后再取道陆路到颍昌去。
这年四月,苏轼过豫章,即现在江西南昌,入庐山,五月到了南京。他曾写信给好友钱世雄,要他在常州代寻一间房舍,但他也想和弟弟同住,只是家中人口众多,苏辙的居处有限,他怕太过打扰。最后苏轼决定与弟弟为邻,他在南京渡江,叫苏迈和苏迨到常州清理家务,然后到仪征会合,再去颍昌与弟弟同住。
但当他走到真州时,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居常州了。因为有人劝他说,颍昌离汴京太近,以他的名望和个性,难免又惹什么政治风波。
经过再三考虑,苏轼决定回常州自己的田庄居住。那里的田地收入足够一家人的用度。另外,朝廷给的俸禄,还可以作些补助。唯一不如意的,就是房舍不够理想,不过再想法买一栋就是了。
主意已定,苏轼一家便乘船到常州去。路过靖江的时候,他去祭了祭自已的堂妹,痛哭了一场。当时正是四五月天气,热得让人受不了,一来年纪大了年老体弱,二来沿途受累太大,三来又哭伤了身体,终于他抵不住了,中了暑,头上只戴一顶小帽,披露着半臂坐船上。
苏轼的船到达京口的时候,运河两岸的人们听说苏轼从海南归来,都争相随着船观看,向他挥手致意。苏轼对船上的一位客人开玩笑说:“这多人都来看我,这不等于要用眼睛杀了我吗?”
在京口休养的几天,苏轼收到了章援的来信。章援是章惇的儿子,章惇被贬到雷州,章援前往探望,经过京口,听说苏轼有可能还朝,担心苏轼将来会对章家不利。章援很想去看望苏轼,但几番思虑,还是不敢,所以写了一封试探性的信。
元祐年间,苏轼主持科举考试,章援被录取为第一名,按惯例,章援就是苏轼的门生,执弟子礼。当年苏轼录取章援的时候,因为他和章惇是多年的朋友,还曾惹来徇私的猜疑。可是,章惇复出之后,章援和老师就断了往来,这封信写起来确实够他为难的。
苏轼完全没有章援所担心的复杂的念头,他赞赏章援的信文辞漂亮,很快就回了封措辞恳切的信。苏轼对章惇的遭遇表示同情,仍然当他是四十多年的老朋友。
回到常州,苏轼就卧床不起。苏轼还算略懂医术,知道自己的病是热毒,病根还不浅。七月十二日,苏轼的病情稍为转轻。他对家人说:“今天我很想动动笔砚,人活动活动会好一些,老这么躺着,恐怕就起不来了。”
家人拿来了纸笔,于是他提笔写下了《惠州江月》等五首诗。第二天,他又写了《桂酒》的跋。
这中间,苏轼的病情曾一度有好转的迹象,他向朝廷上表,请求退休,想与当时的政治生活一刀两断,朝廷也勉强答应了。
苏轼的表弟程德儒在金山居住,听说苏轼病重后,急急忙忙赶到常州来看望他。看到东坡病体垂危,程德儒痛哭失声。他带来了东坡年轻时的一幅画像,在床头轻轻展开。
看着自己当年的画像,气宇轩昂,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苏轼长叹了一声。他颤抖着手,拿起笔,在自己的画像下面题了一首诗:
心是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事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24个字,写尽了苏轼颠沛流离的一生,表了一个品行高洁诗人晚年的悲怆。
几天后,苏轼的病情又忽然加重。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写了一首诗给朱行中。梦醒以后,他支撑着把这首诗写了下来,题为《梦中作寄朱行中》:
舜不作六器,谁知贵屿璠。
哀哉楚狂士,抱璞号空山。
相如起睨柱,头璧相与还。
何如郑子产,有礼国自闲。
虽微韩宣子,鄙夫亦辞环。
至今不贪宝,凛然照尘寰。
没想到,这首诗成了苏轼的绝笔诗。朱行中是苏轼的朋友朱服,字行中,曾任中书舍人,因为与苏轼要好受到牵连,后被贬谪莱州、庐州、广州、海州、蕲州,因而与苏轼的命运极其相似,难怪苏轼在弥留前会想起他。
苏轼这首诗,语意双关,正是借人写己,其中结句“凛然照尘寰”,则是作者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和充满自信的预言。他坚信,他的品质洁白如玉,虽遭一时的蒙蔽,但终将如美玉的毫光凛然辉耀尘寰的。
除了家人,钱世雄几乎每隔一天就来看望他。苏轼和钱世雄的友情很深,他贬居南方的时候,钱世雄不断写信带药给他。待病情稍微好一点时,苏轼就叫苏过邀钱世雄前来聊天。
苏轼对钱世雄说:“我很高兴从南方回来了。最难过的是归途没有看到子由。我们自从雷州一别,就再没能见到他。”
聊到最后,苏轼对钱世雄说:“我在海南完成了《论语说》、《书传》、《易传》,想托你保管,你千万收好,莫给别人看。30年后,这几本书一定大受欢迎。”苏轼一生广交朋友,在他遭难时好友给予很多帮助。我们也要广交益友,有利于学习的进步,事业的发展。
说罢,苏轼勉强起来,要开书籍,但找不到钥匙。钱世雄安慰他说:“你会康复的,不忙于交待这些。”两个人都眼含热泪,半晌没说话。
到七月下旬,苏轼病情极度恶化,发高烧,牙床出血,全身软弱无力。他预感到自己归天的日子快要到来,对三个儿子说:“我一生没有做过坏事,你们放心,我不会下地狱的。”他讲这些话,是让儿子们不要为他死后担忧。他还指名让弟弟子由为自己写墓志铭,要求和妻子合葬在嵩阳峨眉山。
七月二十八日,苏轼病逝于常州孙家宅內,享年66岁。苏轼逝世的消息传出后,京口驿馆附近,哭声一片;江浙一带的不少百姓跑到街头失声痛哭;许多读书人在家里设灵牌祭奠他;京师的几百名太学生,不顾朝廷问罪的危险,自发聚集到佛寺祭奠他。
苏辙怀着悲痛的心情,写下《东坡先生墓志铭》,详述苏轼一生的行状。第二年,他根据哥哥的临终遗嘱,将哥哥埋葬于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端里的嵩阳峨眉山,并将继室王闰之的灵柩也由汴京道院迁葬到这里。
苏轼死后,很多士大夫为他写了祭文,以示哀悼。李方叔的一段祭文很有代表性:
道大难容,才高为累。皇天厚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
1102年,蔡京做了宰相,他命人刻下“元祐党人碑”立在端礼门前,文彦博、苏轼兄弟、苏门四学土等人的名字赫然在列。蔡京严厉禁止天下人出版、收藏、传阅这些“奸党”的文章。可就在这么恐怖的气氛下,苏轼的文字仍然在喜爱他的人们手中悄悄流传,甚至传播到了海外。
四年后,一个暴风雨的夜晚,雷电击毁了元祐党人碑,迷信的皇帝害怕了,这才废除了禁令。
苏轼和弟弟苏辙,从小以父亲苏洵为师,学习写文章,以后应该说是得之于自然了。他曾经说:“写文章就好比行云流水,开始的时候没有规定的目标,常常是当自己感到有话要说的时候,就应当不停顿地写下去,到了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应当立即停止。”
虽然是嬉笑怒骂的文辞,苏轼都可以写出来、背出来。苏轼的文章格局高远,雄浑浩瀚,光芒四射,雄视百代,这在我国古今文坛,是非常少见的!
苏洵晚年读《易经》,作《易传》未完成,就命令苏轼完成他的遗愿。苏轼写成了《易传》,又订正了《论语说》。后来移居海南,完成了《书传》。又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和陶诗》四卷传世。
后来名闻一时的文人如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陈师道,当他们还没有被社会上的人们所了解的时候,苏轼对待他们却犹如朋辈,从来没有以师辈自居。
苏轼自从成了举人到作为出入皇宫的侍从,一直把爱护君王作为臣的根本,忠言规劝,正直敢言,挺挺大节,朝中群臣没有一个能出其上。但是被小人妒忌、中伤、排挤,使他不能安于朝廷之上。
南宋高宗即位后,追赠苏轼为资政殿学士,把他的孙子苏符封为礼部尚书,又把他的文章置放在御案左右,读着这些文章就整天忘记了疲倦,赞美他是文章的宗师,亲自写了集赞,赠给他的曾孙苏峤。又推崇追赠苏轼为太师,谥为“文忠”。
苏轼有三个儿子,即苏迈、苏迨、苏过,他们都善于写文章。苏迈做过驾部员外郎,苏迨做过承务郎。苏过,字叔党,苏轼做杭州太守的时候,他只有19岁。那年,他从两浙路发解参与诗赋考试,但经礼部考试却没被录取。等到苏轼做兵部尚书,苏过受荫封担任右承务郎。
苏轼统兵定州,被贬谪英州、惠州、儋耳、廉州、永州的这段长时间中,只有苏过独自一个侍奉苏轼。凡是白天夜晚冬天夏天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苏过都一身百为,从不感到为难。初到海南时,他写了一篇文章叫《志隐》,苏轼看了以后说:“我可以在这个海岛的夷人中安定下来了。”
苏轼去世后,苏过与叔叔苏辙在颍昌住了下来,他们在湖的南面种了几亩竹子,将居所取名为小斜川,苏过自号斜川居士。后来,苏过担任过是太原府税监,做颍昌府郾城县令时被令罢了官,晚年临时担任中山府通判,逝世在赴任途中,享年52岁。
苏过著有《斜川集》二十卷,他的《思子台赋》《飓风赋》很早就在民间流传。当时,人们称苏过为小坡,因为时人把苏轼称为大坡。
苏过的叔父苏辙经常称赞苏过能尽孝道,把他作为榜样去教导宗族中的子弟。苏辙说:“我哥哥远住在海上,就培养了这个孩子是能写文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