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思维和语言

原始部落社会中人们的思维,与他们的生活方式一样,同我们有非常巨大的差别。这种思维的特点,首先就在于他们的思维十分感性具体,缺乏抽象力或逻辑能力,或者说,它基本上不进行抽象,不知道抽象。原始人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愚笨,相反,他们是非常矫健敏锐的,他们的聪明有时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例如他们有一种令人惊异的知觉辨别力和生动的记忆力,能够辨认和记住他们去过的任何地方的地形地貌的细微末节,只要他们在什么地方呆过一次,就足以永远准确地记住它,再去时从不迷路。他们能在草地上、硬地上甚至石头上发现足迹,并分辨出这是哪种动物或哪个部族的人,是男是女。但是他们在知觉力获得高度发展时却几乎毫无抽象力。这一点从他们的语言和计算能力上看得最明白。

原始人语言最鲜明的特点,是它特别注意表现那些为我们语言所省略或根本不予表现的细节,却缺乏甚至根本没有那些概括性的普遍性的词。例如一个原始部族的印第安人想说某人打死了兔子,他就得这样说:“人,他, 一个,活的,站着的,故意打死,放箭,家兔,一个,动物,坐着的。”其实,我们的这种翻译根本无法真正表现他们的语言,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一般的人,动物,活着,站着,打死等等的名词和动词,也根本不是像我们的语言那样,用形容词或副词去限定某个一般性的名词、动词来表现特殊。例如他们语言里就没有一个像“打死”的词,只有各种具体的打死的词,故意放箭打死还是用别的方式打死乃是不同的词,这些词非常之多,却没有一个一般的“打死”的词。每一个动词都表现出这个动作的地点、时间、方式乃至动作主体或对象的种种极细微的差别,达到了绘声绘色的效果。非洲埃维人表现“走”的手段有几十种之多:小个子四肢剧烈摇动地走,胖子步履艰难地走,坚定的步伐,踌躇地踱步,有点瘸地走,歪曲头走,挺着肚子走, 宁静悠然地走,⋯⋯如此等等,都有不同的语词,却从没有单独存在的一般的“走”这个概念。没有名称表示颜色,只有像乌鸦的(黑)、像沼地污泥的(黑)、像烟熏的(黑)。要在他们那里寻找一般性的概念是困难的,甚至是徒劳的。一切都以某种能把最细微的特点描绘出来的、工笔画式的画面语言呈现出来。所以他们说话,立刻就会再现出一种生动感性的画面;完全不像我们的语言那样,经常是带概括性抽象性的。我们说话力求准确清楚地表达意思和主要之点,舍弃了不必要的细节;他们则力求如画似地说,把一切都表现出来。我们类型化,他们个别化;我们抽象化,他们具体化。这种区别是很明显的。

在许多原始部族中,用于数的单独名称只有一和二,间或有三,超过这几个数,他们就说“许多”,“太多”。但是我们不要以为他们智力低下, 根本不能计算三以上的数字。他们只是没有抽象的数字的观念,不会抽象地计算,却自有他们的计算办法。当他们看到一群人或一群马时,如果总数里少了一个或多出一个,马上就能知道。他们是连同这一群对象的一切特征来记住它们及其准确数目的。在原始人那里,数还没有同被计算的实物分开。“一”这个词就是一个指头。澳洲、美洲许多土著人在计算“二”以上的数时靠的是视觉和触觉,是用手指着(摸着)身体的各种部位来进行的。表示某个数就靠某个身体部位,其实这还不是数,只不过是帮助记住某个数的方式,因为说出来的只是身体某个部位的名称,不是数的名称。但是在非洲约

鲁巴人那里,我们已经看到有一种进步。他们知道 11 至 15,是 10 加上 1 至

5,16 至 19 是 20 减云 4 至 1,70 是 20 乘以 4 减去 10,等等。这是因为他们经常用贝壳充当货币进行交易,这些贝壳放成 5 个、10 个、20 个和 200 个一堆,在约鲁巴人看来,数就是这些贝壳货币。虽然他们还没有完全抽象的数的概念,但通过这些无须注意其差别的贝壳货币的形象,我们看到在这里已经出现了一种把数逐渐从事物里抽象出来的过程。

原始思维的这种极端感性具体的性质,仿佛是极其丰富的,同时又表现了它的极端贫乏。这是一种尚未分化、没有区别和规定的、混沌一体的感性思维,它只能描绘最表面的现象,不能把握事物的共性,更无法认识事物的内在关联,所以它缺少真正的思想内容。这是它的第一个根本特征。

与此相关,原始思维的另一个本质特征是它的非逻辑性质;它对于人和外物,主体和客体,精神和物质还没有区分也不知道区分,不知道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也不问事物的原因。按列维·布留尔的说法,它是一种“原逻辑思维”,一切现象在它眼中只有一种神秘的“互渗”关系。原始人在遇到那些使他们感到兴趣、不安和畏惧的事情时,他们的思考不是遵循我们所遵循的途径,而立刻会沿着他们的不同道路奔去。我们的文明人在遇到类似的事情时,起初不了解它的原因,但我们总确信其中一定会有某种终于可以发现和说明的自然原因,我们确信有自然的规律,原因迟早可以找出来;这是理性逻辑思维的根本特点。但是原始人的思维类型则大不相同。他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是以截然不同的面貌向他呈现出来的,一切客体和对象都被神秘的互渗关系包围着,这种互渗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

对原始人说来,纯自然的、物理的、客观的东西是没有的,山、河、风、云、雷电、土地不但是他们生活的环境、舞台和生活资料的源泉,同时它们本身也有一种神圣的生命力,能像人一样秘密地行动,为善为恶。一个人的影子,水中映出的像或画像,都是自己的一部分,能对人起作用。他们的名字具有一种神秘的性质和力量,如果被别人提到就可能对本人成为一种极大的危险,因为名字体现了个人与其图腾和祖先的关系。吃一种食物,就意味着同它互渗,与之相通,与之同一。例如食人之风的一个原因就来自于此, 他们认为吃敌人的心肝等等就占有了他们的勇敢和智慧。阿比朋人不吃鸡、蛋、绵羊和乌龟,认为吃了就会把怠惰、虚弱、怯懦带进自己身体里去,认为吃老虎、野猪的肉就会增强自己的胆量和勇气。印第安人头戴鹰羽,是因为他们认为这能使人具有鹰的力量,敏锐的视力和智慧。在巴干达人那里, 不孕的妻子通常都被撵走,因为她会妨碍果园挂果,多产的妇女必定会使果实丰饶。所以,人有疾病或死亡,在原始人看来也不是什么自然的原因造成的,一定有某种东西的神秘力量在作祟为害。他们也无法分清死人与活人、睡与醒的自然区别,死去的人在他们看来仍然同活人继续在一起,例如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里就可以感觉到他们。梦中的知觉也被认为是确实的东西。总之,在我们认为现象里有原因的地方,原始人则认为各种感性现象事物中有一种神秘的有生命的力量在起作用。我们不会相信人可以从山岩里生出来,人是某种鸟兽植物的后代或亲属。火可以不燃烧,死的可以是活的;而原始人却可以从互渗里认为是这样的,一切都是可信的,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或荒谬的事情。他们眼中的自然界和感性事物,同我们文明人眼中的这一切都大小不一样,永远被一种神秘的互渗力包围着。

人类具有思考问题并能凭藉语言相互交流思想的能力。这种能力被公认

是人和动物相互区别的最显著的标志。可是,现代动物学家断定海豚也具有一定的智慧,并也会用语言进行相互交流,只是人无法听懂而已。有人类最近似的动物黑猩猩,在许多方面非常像人。据英国探险家珍妮·古道尔女士在《草根、树枝和石块》一文中所描述的,黑猩猩不仅能借助于树枝、草根觅食,用石块投掷野兽,并用石块作为黑猩猩之间相互战斗的武器,而且也能思考,懂得在不同场合用不同方法来觅食和逃避危险。然而她认为人类的思维和语言毕竟还是与黑猩猩所有的这种能力有区别的,问题是如何划分二者之间的界线。原始人能否讲话?从何时起人类才开始具有语言的能力?我们一时还无法断明。人类学家只有依靠出土的原始人头颅遗骨,加以复原造形再作判断,也可以从人的直立程度、发音器官形状、脑容量大小和整个神经系统来进行研究。根据这种方法,人们测定尼安德特人已经能够发音,克逻马农人则只能发短促的声音。事实上,食肉动物一般都能发音,同类间也能理解各种声音的含义。人类语言不同于动物的发音之处,是和人类语言的丰富性和抽象性联系在一起的,是人类的思维使语言发展起来,语言反过来又促使人类思维的发展。因此,倘若我们去探究语言和思维那个为先,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人类大约经过几十万年的进化,语言和思维之间相互促进、相互推动使两者都愈来愈进步,达到比较完善的地步。语言和思维产生的前提应该是人开始过群居生活。而一般说来高等动物都是过群居生活的,因此, 这个条件当人还未正式诞生,尚处于古猿阶段的时候便已具备了。

人类学家曾设想过一种语言产生的场景。他们认为最初的语言是少数惊叹词和名词,或名词的集合体。如果一个旧石器人指着“马”或“熊”,他可能用声调或姿势来表明“熊来了”“熊走了”等等,而旁边听的人也理解了这种声调或姿势。显然,我们无法证实这种设想的正确性。但可以肯定, 语言和思维是同步发展的。人类社会生活的不断进步,生产实践和各部落间协作性活动日趋频繁,都是促进语言和思维发展的合理因素。

单从语言发展来看,最初的语言是模糊而不确定的。正如人类学家所说, 仅是一些惊叹词等自然发音音节,这种音节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固定地与某些物或人联系在一起从而形成名词。例如“妈妈”,很可能是婴儿在吃奶时自然发声的结果,几乎所有语言口语中,“妈妈”的音节都是相同的。随着社会生活的丰富,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语言也逐渐丰富起来。活动于同一区域内的部落便形成类似的方言和口语。有人认为世界上有七八种语言产生于新石器时代。这些语言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有的消失,有的汇入其他语言中,还有的则一直孤立发展至今。现今人们把目前世界上的语言分为几大支:印欧语系(也称雅利安语),包括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希腊语、俄语、亚美尼亚语、波斯语和印度的各种语言;内米特语系,包括希伯来语、阿拉伯语、埃塞俄比亚语(古代的亚述语和腓尼基语); 汉藏语系,包括汉语、缅甸语、泰语和西藏语。其他还有阿尔泰语系、班图语系、斯瓦西里语系等。

文字的产生使语言不仅有口语的发音系统,而且有书写的语法系统。文字的前驱是原始人的结绳记事和契刻记事。如我国的独龙族外出时,腰间系一绳子,走一天打上一个结,以此来计算日子。契刻记事则可以通过大量的出土文物加以考证。除此之外,还发展了一种图画文字,这种文字也许和原始的绘画同样古老。文字系统到古代帝国出现时便基本形成了,如埃及的象形文字、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中国的甲骨文。字母文字的出现,标志着发

音系统和书写系统的完满结合。事实上,人类由初起的简单音节发展到复杂音节,再发展到语言的形成,再发展到文字的出现,这种经历其实质是人类思维由初级形态向高级形态发展的轨迹。特别是文字的出现,更成为人类进入理性文明的标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