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完的“梦”

牛星丽

作者简介：牛星丽，1928 年出生在天津西郊区牛坨子村。1947 年在天津艺术馆学习油画，1949 年考入华北大学三部美术系学习，同年调入华北大学第三文工团（后改为人民大学文工团）任演员，1950 年调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任演员。曾在《末代皇帝》中饰演张谦和，荣获“飞天奖”，在《老井》中饰演的万水爷曾获“金鸡奖”提名。1992 年，牛星丽在首都博物馆举办了个人画展。

我是在天津市西郊区牛坨子村长大的一个小泥孩。童年的时候，我们家住的村子和外婆家住的村子都是历史悠久的年画之乡。妈妈是画乡里屈指可数的勾脸儿能手，在她老人家手下勾出来的小媳妇，美得像牡丹花儿。由于妈妈擅长画画儿，自然而然地在我幼小的心田里播下了艺术的种子。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拿起妈妈的画笔胡乱涂抹，尽管如此，妈妈不但没有斥责，相反倒尽是鼓励，所以我虽然还未更事，但对画画儿的兴趣已经很明显了。年画的内容大都来自戏曲（当地人称为出），在妈妈的鼓励声中， 我画得更起劲了，而且还画出了“得意之作”。这幅“杰作”画的是戏曲人物黄天霸，它之所以让我得意，是因为那帽子上的绒球画得非常非常的圆。妈妈也为我高兴，并因此送我一枝画笔。奶奶美得更是邪乎，满村子宣扬她的孙子星丽是牛坨子的天才。

画画儿甭说了，得益于我的母亲。可要说到儿时的文化启蒙，那非奶奶莫属。奶奶的学问太大了，在我的眼睛里，说古论今，好像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这些古典文学名著中的人物形象，只要到了奶奶嘴里，就变得活灵活现起来。

儿时最难忘的一幕就是每天晚上和奶奶挤在一个被窝儿里的情景。北方的冬天冷，奶奶总要用自己的体温暖和着我的凉手和凉脚。奶奶这个时候总喜欢指着年画给我讲画里面的故事，比如《白蛇传》中白娘子的不屈不挠和法海的冷酷，《苏三起解》里苏三的冤情和崇公道的善良⋯⋯奶奶的故事太多了，她好像永远也讲不完，我呢？仿佛也总是听不够。就这样，童年的我常常是伴着故事进入梦乡的。在梦里，我常常成为戏中的主角，不是扮演黄天霸，就是扮演窦尔墩。那情景真美，就是睡醒之后，还是那么令我神往。奶奶的故事，使我受到了传统文化的熏陶，也在我幼稚的心田里播下了朴质的除恶扬善的种子。

妈妈的画笔、奶奶的故事，为我开启了绘画与戏剧艺术殿堂的大门⋯⋯ 那个时候，我还常常跟着妈妈到姨家去逛庙会。每逢此时，我会喜出望

外，因为在那里能尽情欣赏野台子大戏。姨家小阁楼的后天窗，正对着庙会上的戏楼，坐在那里看戏，就像在剧场里享受包厢一样。这还不算，最让孩子们得意的是：我们能看到大人们看不到的东西。我们居高临下，能清楚地看到演员拿着小镜子擦胭脂抹粉，或者勾画大花脸。窥见到这个过程，使我们大为自豪，也使我们有些忘乎所以，戏一散，我们就造开反了。我们几个孩子拿胭脂粉和画笔往脸上猛涂一气，然后嘴里打着锣鼓点儿就上了炕，这就算开了戏。直等到舅舅闻声赶来，没好气地大吼一顿，我们才停锣散戏。尽管如此，每一次“开戏”都令我们兴奋不已，至于舅舅发怒，我们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因为要紧的是我们过了戏瘾！

我的童年是极其幸福的，但太短暂了。我 9 岁那年，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了侵华战争。当日军占领了我的家乡之后，我们全家逃到了天津。由于生活所迫，我少年失学，进了天津英美烟卷公司当了童工，从此失去了学习知识的欢娱。在超负荷的苦役中，我最终还是从兴趣爱好中渐渐找回了一些生活的欢乐。

在烟厂里呆久了，我结识了几个小戏迷。为了过一下戏瘾，也为了轻松一下，我们几个常趁工头不在时，抄起扫把、掸子，在烟草堆上翻几个跟头， 这是武戏。文的也有，我能在马达的轰鸣声中唱一段《四郎探母》，我的嗓门儿就是这个时候喊出来的。

日本投降后，英美又回来了。为了能当唱戏的，我毅然离开了工厂。 唱戏，演戏，那时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可是在当时，对我来说，这

无异于一个梦想。因为，我一没进过科班，二没拜过名师。我曾托人到评戏班去说情，向班主推荐我去打旗儿，条件不高，给两个火烧钱就行。可班主一见我，头就摇得拨浪鼓似地对介绍人说：“不是不给您面子。龙套这活儿再不济，也得差不多不是？您瞧他这个儿头，像根儿电线杆子，往那儿一戳， 您说观众是看角儿啊？还是看他？”

回去的路上，我真想大哭一场；连跑龙套都不够格，那我想唱戏的理想不是根本就没有指望了吗？

挫折使我的头脑渐渐清醒了一些。说到底，戏剧工作是个文化工作，要想演戏，首先得有点儿文化。怎么办？学！有了这个认识，我就到天津文化馆由老艺术家时今开办的评剧训练班学习。时今老师是我的开蒙老师，我在他那里获益匪浅，至今我都非常怀念他。在“梦想”的激励下，我又去天津艺术馆学习油画，后来又到“蜜蜂剧团”当过临时演员。全国解放以后，我又考入华北大学三部，先学美术，后学戏剧，最后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扎下了根。从这以后，我的梦想才算变成现实。

在童年梦想的驱使下，我做了演员；在梦的驱使下，我在《末代皇帝》中饰演的张谦和荣获了“飞天奖”，在《老井》中饰演的万水爷获得了“金鸡奖”提名；在梦的驱使下，1992 年我举办了个人画展。

“梦”，伴随了我的一生。到今天，我仍然有“梦”，并心甘情愿任它驱遣，去不断地攀登、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