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戏迷

浩然

作者简介:浩然,当代著名作家,原名梁金广,1932 年 3 月 25 日生于河北省赵各庄煤矿。幼年丧父。13 岁前念过三年小学,半年私塾。14 岁当儿童团长,16 岁加入中国共产党。1950 年开始发表作品。后来担任过《河北日报》记者、《红旗》杂志编辑,1964 年到北京作协任专业作家。现任北京作协副主席、文联副主席。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阳天》、《金光大道》、

《苍生》等。

我爸爸妈妈是破了产的农民,所以把我生在冀东赵各庄矿区。那地方, 不光蕴藏着一点火就“滋儿滋儿”冒油的黑煤块,还出了三宗特产:一是乐亭大鼓,一是冀东驴皮影,一是唐山落子——就是现如今的评戏。

这三宗特产,都跟高粱米、棒子面和大白菜一块儿,养育了我的童年。尤其评戏,属于我艺术细胞的一种长效滋补剂。这么说吧,假若我小时候不是看了那么多的地方戏曲,不是听了那么多的民间传说,长大决不会走文学创作这条道儿;就算硬走,肯定也走不下去。

还没有跟“评戏”见着面,就听大人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白玉霜”、“爱莲君”和“喜彩莲”这些演员的名字,很让我莫名其妙。从野外的大粪场子搬进街里的大杂院,距离燕春楼戏园子不到 200 米。每天看见有人从那个大门口挤进挤出,时时听到从那一扇扇玻璃窗户传出的锣鼓声和胡琴声,就是不知道那里边是个什么模样。因为爸爸没有闲工夫带我去看戏,妈妈也舍不得花钱给我打一张票。

我上小学的教育馆来了个新同学小胖墩,我俩由于偶然的原因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有一天傍晚,我和姐姐去找他玩,他收拾了用过的碗筷对我们说: “走,跟我到戏园子看戏吧。”

一听看戏,我立刻来了兴致,可又担心地问他:“没有票,人家让进吗?”小胖墩回答说:“我们家里的人都是唱戏的,我带着你们,让进⋯⋯” 就这样,我第一次走进燕春楼那宽大的门口,登上木头楼梯,把两条腿

插到栏杆的空当,往下一垂,再把屁股往地板上一坐,兴奋异常地看起戏来。帽儿戏名叫《花园会》,头戴珠宝、身穿彩衣的男女又扭又唱,载歌载

舞,时时引起池子里和包厢里的观众大声哄笑。我也跟着“哈哈”笑。压轴的是武生戏,不知道戏名,那翻跟头、打把式,那耍枪舞刀的动作,十分热闹,特别好玩。楼上楼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我也跟着使劲地拍巴掌。煞了台,我恋恋不舍地挤出燕春楼,仍然激动不已,好像过节吃了一顿粉条子炖肉那么心满意足。

从此我爱上了戏,迷上了戏,每日放学回到家,吃过晚饭就急忙奔戏园子;如果一个晚上没戏看,就如同丢魂失魄,觉也睡不着。这期间,我跟戏班子的小孩子们混熟了,跟戏园子看门收票的人相识了,还跟一些老少唱戏的演员们搭上了话,甚至可以到后台看他们化妆,给他们打打下手。那日子过得实在有意思!

戏班子的人,对我来说如同另一个世界里的神秘人物,他们的生活更是浪漫得让人羡慕不已。这一拨冷不防地来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那一拨突然间走了,谁也猜不着奔向何方。真是太有意思啦!小胖墩他们那个戏班子在赵各庄消失以后,冷清了好长一阵子,燕春楼门口终于又出现了一张红粉纸的大海报。上面用显赫的大字写着:“驰名津唐坤角曹芙蓉主演全本

《鸿鸾禧》”。

这个旦角的名字真新鲜。这出戏也是我没有看过的。这勾引起我的好奇心,犯了戏瘾。没等开台,我就拉着姐姐混进戏园子,一直奔后台。

一个身子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少女正对着镜子涂脂抹粉地化妆。她高挑个儿,尖下颏,粗眉烟眼,很俊俏,很可爱。她的性子也很和气很可亲。她先问我姐姐:“你们喜欢看戏吗?”

我姐姐回答:“我弟弟爱看打仗的戏,我喜欢女角。”

她笑笑说:“等一会儿,你们看看我的戏吧。我演的这出戏,一个名儿叫《棒打无情郎》,还有一个名儿叫《花子拜杆儿》,最近的新名是《鸿鸾禧》⋯⋯”

曹芙蓉登台了,她的表演,没翻跟头、打把式,也不耍刀弄枪,我却很快地就被她带进戏里。喜欢她跟花子头爹爹的娇嗔情态,敬佩她搭救因冻饿而倒在门前一个书生的善良心肠;为她的美好婚姻叫好;又为她被骗被弃, 投江自杀而掉下同情的泪水;再为她得到一位大官员的救护转悲为喜;到最后,当她在洞房之夜,命丫环棒打忘恩负义的丈夫时,我忍不住地拍手称快!

自从看罢这出戏,我的艺术胃口提高了,不再单纯欣赏武打。我能被戏中情节的发生、发展所吸引,同时伴随着独立的思维——开始琢磨世态炎凉, 体味人情冷暖,甚至考虑和评价处世为人的道理。

有一天,我独自到曹芙蓉的住处找她玩儿,她捏捏我的腮帮子说:“你长大了,一定是个挺俊的小伙儿。你也学唱戏,好不好?”

“好哇!可是,谁来教我呢?我们家没有唱戏的人呀!” “我教。让你姐姐也学。”

回到家里,我就悄悄地和姐姐商量学戏的事。

姐姐也迷上了戏,自然爱学戏,只是为难地说:“哪有时间呢?咱们得上学呀!”

“不去呗!” “妈能答应咱们不上学,去学唱戏?” “这好办。咱偷着学戏,就说上学了。” “行吗?” “咱俩谁都不告诉妈,妈不知道,怎么会不行呢?”

姐姐终于让我把心眼儿说活了,下了个决心:“那就听你的,咱们试试吧。”

第二天早上,我和姐姐背上书包出了家门。先在小巷转悠一阵子,估计曹芙蓉已经起床,就溜进她家住的那所大杂院。她带着我俩爬上平房顶,在宽阔的“戏台”上,我们开始了认真地学戏。第一出戏学的是《桃花庵》。曹芙蓉当尼姑妙婢,让我扮张相公,由我姐姐当师傅,即老尼姑。我们学走台步,学念白,学唱腔,恨不能立刻就变成熟练的唱戏演员。我们过了差不多半个月既偷偷摸摸,又快活的日子。

有一天下午那场戏快煞台了,我拉着姐姐说:“姐姐,咱们回家吃饭吧。” “对,是不早了。”姐姐答应一声,赶紧从墙角处提起书包,带头往家

赶。

迈进屋门,我见妈妈侧躺在炕上,就喊:“妈,我饿啦!吃啥饭呀?” 妈妈猛地坐起,怒气冲冲地回答:“饿了吃打!你们俩给我跪到北墙根

下去!”

我这才感到“杀气腾腾”的威胁,扭头就要往外跑。

妈妈一步迈下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抓起事先准备在手边的扫炕笤帚, 举起落下,“啪啪”乱响。每响一下,我的头上、肩上、屁股蛋子上,就像被火烧水烫一样火辣辣地疼。

我和姐姐都被制服,乖乖地跪在那有些潮湿的北墙根。开始,我们还一边跪着一边哭。后来,觉着哭也没用,就默默地跪着。不大工夫,就两腿酸麻,同时饥肠辘辘,浑身没了力气。

直到天色黑下来,卖水的张大哥挑着桶进屋,才发现我们,劝妈妈:“他们哪儿错了,该说就说,别这么惩罚孩子呀!”妈妈说:“老师找到家里来, 说他俩逃学,我还不相信。今儿个过晌,他们背着书包又走了,我就有意地在后边盯着他们。唉,两个没出息的东西,果真没去上学,进了戏园子!⋯⋯”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从此好好上学念书,不再逃学。只有晚上才到我们的东园里去看戏、学戏。不久曹芙蓉跟戏班子的人在赵各庄矿区消失了。直到 14 岁时,在当时的河北省省会保定的大剧院里,我才又跟曹芙蓉见到面。只是她在台上,我在台下,她没有发现我。过后我又没去找她。因为那时候她在保定唱红了,成了名演员,而我,正学习搞创作。

我暗下决心:等我的第一本小说出版了,打响了,我成了作家,再约上姐姐找曹芙蓉!这该是多么有意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