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字据

童庆炳

作者简介:童庆炳,现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文艺学博士生导师。福建省连城县莒溪乡人,1936 年生,1958 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本科,留校任教。曾任河内师范大学和地拉那大学教授,国内七所大学兼职教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主要著作有专著、教材 17 种,长篇小说两部,文艺学、美学论文 100 多篇。

我的家乡在福建西部的一个山村里,那里虽然偏僻,却有美丽无比的山和水。小时候,整天在青山绿水的怀抱里嬉戏,当时不觉得什么,可今天回想起来是一种至高的不可寻找回来的享受了。

整个村子都被高高低低的山包围着。无论你从哪一条路走去,迎面而来的都是山。与北方的山不同,那山总是树木葱茏,一年四季的颜色虽有一些变化,但它的总的色调总是青绿的。我大概 6 岁开始进山挑柴,就跟山交上了朋友。山上的杜鹃花开放的时候,就像有一位画家将一团团的红颜色,泼在绿色的山坡上,远远望去,简直是人间仙境,美极了。幽静的山谷里,会突然传来美妙的鸟鸣声,让你不能不停下手中的柴刀,竖起耳朵接受那天然乐师的馈赠。在山里,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有自己寻觅到的秘密:在远山深谷的某处,有一棵或两棵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杨梅树,我们算定它结的果子成熟时,我们就起个大早,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属于自己的杨梅树边,望着那满树的或红或白的果实,大叫大笑,然后一直吃到牙齿酸倒了,才开始想起我们的父母交给我们的任务。至于各种蘑菇、鸟蛋等更是大山的经常的恩赐, 那美味不是城里人能享用到的。

有山就有水。从我们村子边上绕过的那条小河,是从东往西流去的。河水从深山里流淌出来,有的地方形成浅滩,河水跳跃着,永不疲倦地唱着歌; 有的地方流成深潭,缓缓流动,平静得出奇,就像一个正在散步的哲学家在沉思着什么。河水清澈见底,游鱼在水中的身姿,都清晰可见。我小时候最愉快的时刻是,我用自制的捕鱼器——一个用蚊帐布做的圆形的“乌龟壳”, “乌龟壳”上挖一个手掌大的圆洞,鱼饵是豆腐拌酒糟,那味道很香。我把“乌龟壳”沉到鱼儿出没的河水中,用石头压住,然后我就爬到河边的一棵树上,了望我设下的“圈套”。这时候,我就总能看见一些小鱼经不起香味的诱惑,在“乌鱼壳”洞口转来转去,一般的情况是有一条小鱼先进去,然后就会有别的大一些的鱼也进去。对我来说,掌握时机是绝对重要的。一定要在鱼儿进去最多,但又还未吃饱,对那豆腐拌酒糟还恋恋不舍之际,我才突然来到“乌鱼壳”旁,用一块瓦片,迅速地把洞口封住。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乌鱼壳”端起来,于是我感到了小鱼在里面跳动。终年难得吃到荤腥的我们一家,饭桌上能有几条小鱼,那是何等的快活。而我获得的则是双份快活。这么说吧:游水抓鱼的活动是我儿时的极乐世界。

然而最吸引我的不是故乡的山和水,而是上学。我的最高理想是读完中学,以便将来能当一位山村的小学教师。因为那样我们一家就会天天有米下锅了——这是从我的好几辈祖宗起直到我父母的最高愿望。可真惨,我在读完初中一年级后,就因无力供给我每周 5 斤米的伙食(住县城中学,每周走山路回家拿米),父亲叫我休了学。后夹家里虽然勉强支持我读完初中,可无论如何是进不了高中的门槛了。在我几乎绝望之际,听说离我的家乡约 300 里的龙岩市新成立了一所师范学校。我背着家里偷偷地去报了考,并以第一

名成绩录取。

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在口袋里藏着龙岩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回到了那四周被青山包围着的村子。我天天割稻、挑柴,以特别勤快的劳动,终于在一次吃晚饭的时候,换来了父亲的笑脸。我赶紧抓住时机又一次提出继续上学的请求。父亲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你是长子,你不种田谁种田?你想上学,哪里去弄学费和生活费?你就认命吧,孩子!”

这时候我试探着说:“要是有一所学校,既不要学费,还管饭,那⋯⋯” 父亲抢过话头说:“你做梦吧!天下会有这样的学校?要真有,你去好了。” 全家都笑我发痴,没有一个认为我的话是认真的。我心里暗暗高兴。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掏”爸爸的话:“爸爸,空口无凭,你给我立一个字据,要是真有这样的学校⋯⋯”他还是不让我把话说完:“我什么时候说了话不算?你要立字据就立字据,拿笔墨来!”

果然,就在吃饭桌上,父亲给我立了一张字据。我拿了字据,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与兴奋,便悄悄地到姑姑、舅舅以及所有的亲戚家,把父亲的字据给他们看。他们都说:“你是想读书想疯了,这一张字据有什么用?再说哪里会真有吃饭不要钱的学校。”我说:“这你们别管,我只要你们作这张字据的见证人。”

临近开学的日子,我趁有一天姑姑、舅舅都在我家的时候,便把龙岩师范的录取通知书拿了出来,放在他们的面前。奶奶,爸爸,妈妈,姑姑,舅舅,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爸爸苦笑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一个清晨,我独自一人,挑着一根竹扁担,一头是一个藤编的箱子, 一头是一个铺盖卷,迈着坚定的步子,翻山越岭,向龙岩城走去。山坡上的杜鹃花似乎开得特别鲜艳,山谷里的泉水也特别的甜。那一年我 15 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