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鲁智深、曹操和我

袁世海

作者简介:袁世海爷爷现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七届全国政协委员。他是目前我国老一代卓有成就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在 60 多年的艺术生涯中,他以表演花脸而闻名,塑造了曹操、李逵、张飞、鲁智深、项羽等十几个舞台形象。他的演技,在海内外均享有极高的盛名。

经常有人问我:“您出自梨园世家吧!”其实,我的祖辈与戏曲无缘, 我能有今天,还要感谢我那自幼便醉心于唱戏,利用各种机会学艺的劲头呢!

我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全家人的生活全靠母亲做做零活来维持,日子过得很清贫。那时,给我印象较深的是我的四大爷,这不光是因为他常接济我家一些玉米面等,最主要的是,他每次来,都要带我去天桥看戏。记得无论在我家里,还是带我去看戏的路上,四大爷总曲不离口地哼唱起来,那调子对我来说,真是再动听不过了。这样,我也被他熏会了几句,听戏时,一旦遇到自己会的那几句,顿时兴致勃勃。同时,只要我学会了哪出戏里的唱词, 就非要四大爷带我去看那出戏不可,时间久了,我也渐渐成了个小戏迷。

我听戏的爱好日增月长,可是四大爷半月才带我听一回戏,我感到太不解渴。我想自己去看戏,又没钱买票。于是我想起四大爷曾带我去过的“城南游艺园”,那里查票不怎么严,我一人跑去,趁入场时人多,就夹在一些大人后边,再用手轻轻地牵着这些大人的衣袍,把门的以为是大人带的孩子, 就不查我的票,我顺利地进入园内,听起“蹭戏”来。以后看戏的兴趣越来越浓,于是便带了午饭,从上午一直看到晚上,游艺园散场才回家。当时我才 6 岁多,就在这一年,母亲送我上了平民学校。

上学后,白天没时间,我只好看夜戏了。进了戏院,我又无票,找座位是个问题。坐在前边池座怕挨轰,坐在后面又看不清,来回乱窜更不行。不得已我只好靠在戏园的大柱子前面,嘿,这儿真不错,够得上是一等池座, 看舞台真真切切,又不怕大人挡我的视钱,即便站上几个小时,也心甘情愿!

我最喜欢的是京戏,看戏多,学“会”的戏也就多了,演戏的瘾呢,自然是越来越大。只要我看戏回来,家里就像开了锣,我是直“演”到底才肯罢休。什么戏都扯开嗓子唱,能唱几句就唱几句,还自编动作,那股劲简直就像中了邪。不将母亲惹发了火,戏是停不住的。

“鱼钻沙”是我最爱吃的饭。所谓“鱼钻沙”就是将白面和成糊状拨成一条一条下锅,再将玉米面均匀地倒在锅里,白面为鱼,玉米面为沙。过去一遇到母亲做这种饭吃,我就围前围后地看着母亲做,而后抢着要吃第一碗。从我对戏一入迷起,这“鱼钻沙”就对我失去了吸引力。往往给我盛的“鱼钻沙”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我的戏没唱过瘾是不去吃的。母亲真生气了, 在屋里嚷:“再不来就别吃啦!”这时我才觉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响,于是, 我迈着戏步,对手抱拳,用力喊道:“得——令!”母亲气得急不得恼不得, 只好发狠地说:“你不用美,赶明儿非送你去学戏不可!”我一听高兴极了, 连忙拉着戏调声说:“啊母亲,您说到儿的心眼里去了!”一句话也把母亲逗笑了,我的戏演到此,才算暂时收住。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照例又在那里纵情地“放声高唱”,忽听破墙外有人拍掌叫好,高喊:“再来一段,再来一段!”是谁呀?我又惊又喜,可惜我个子太矮,看不到墙外。

“你们是谁呀?”我只好喊话。

“消防队的,是你的老‘观众’啦!”

对!墙外是消防队操练的地方。难得有“知音”呀,激动之下,我二话没说,又接连唱了好几段。尽管谁也见不到谁,但我仍情绪饱满。以后他们一有空闲,就敲墙喊我,我索性骑到破墙头上,为他们唱。后来,我的热情“观众”干脆用救火梯将我迎了过去,到墙外空地给他们唱,我还认真地配合了表演动作。他们满意极啦!当我心满意足地蹬梯子爬过墙头回家时,我的心乐悠悠地陶醉在自己的“艺术”之中了。

我那唱戏的瘾头一放不可收,家里唱不算,走到哪唱到哪。记得有一次, 我和小伙伴裘盛戎在街头就开场了。他演阮小七,我演抡大刀的关胜,神气极啦。我俩既无功夫又不会配合,没蹦几下我就站不住了,手猛一扶地,正好碰在破碗碴儿上,手被划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盛戎一看不知所措,我从地上爬起来,抓把沙土往伤口上一按,等血止住后,我拾起被摔在地上的“大刀”又接着演。

等我们的戏演完,天已快黑了,这时我俩互相定神一看,又想笑,又担心!脸上蒙上了一层泥土不说,满头大汗顺腮帮子流下来,汇成一道道黑印, 衣服扣子丢了,口袋扯破了,鞋头也磨坏了,浑身像个泥猴儿,回家准要挨骂。我提心吊胆地回到家里,果然吓了母亲一跳,以为我跟人打架了。问明情由后,母亲长叹了一声说:“唉!你这个孩子,唱戏都唱成了疯魔,看来非得送你去学戏不可啦。”

从此,真像母亲说我的那样,一心想学戏,不然,就像丢了魂似的,整天焦的不安,蘑菇母亲去想办法,找地方让我正式学戏。

机会终于来了,我 10 岁那年的春节,经过考试,我被富连成科班正式录取学戏了。当母亲听着那契约上写着:7 年不许回家,不许退学,天灾疾病, 各由天命时,顿时泪如泉涌,迟迟不忍在上面画押。母亲哪能改变我早已下定的决心呢?我满心欢喜,无所畏惧地伸手沾红印油,替母亲按下了手印。

记得送我去戏班的路上,母亲一边哭一边反复叮咛,好像我此去是九死一生似的。我虽然一一点头答应,心却早飞到了日思夜想、对我来说还带有些神秘色彩的戏班去了。腊月前后是北京最冷的日子,嗖嗖的西北风刮在脸上,但我心里却感到暖烘烘的。

从此,我开始了新的学艺生活。为我后来创造李逵、鲁智深、曹操等舞台形象打下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