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自然之美花有情人有情

现在,人们都知道“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可是,你知道关于“牡丹充军”的故事吗?这故事说的是唐代武则天即位的第二年隆冬腊月,当时朝中卿相不服她的统治,想谋害她,便伪称花开,请武则天到上苑赏花,以便乘赏花之机加害于她,聪明的武则天看破朝臣们的阴谋,便以诗代诏:“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立派使者前往上苑宣读。待至凌晨,百花果然纷纷开放,整个上苑一片姹紫嫣红,好不热闹。唯独牡丹坚持节令,硬不开花。武则天为此大怒,下诏将牡丹逐出上苑,发配洛阳充军。岂料牡丹到了洛阳,不仅毫无畏惧,反而根繁叶茂,花开得更加硕大艳丽了。在这个故事中,牡丹花被赋予威武不屈,刚正不阿的高尚品格。明末与戚继光齐名的抗倭名将俞大猷写的牡丹诗则说:

闲花眼成千千种,此种人间擅最奇; 国色天香人泳尽,①丹心独抱有谁知。

“国色天香人咏尽,丹心独抱有谁知”,这是诗人的慨叹,还是牡丹的抱怨?一时之间,简直难解难分。其实,这种现象在我国诗文中是大量存在的。杜甫的“感时花溅泪”“繁叶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咏桃花之诗句)。(唐)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宋)杨巽斋咏杜鹃花诗的“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花占年华”,杜牧咏蔷薇花诗有“朵朵精神叶叶柔⋯⋯闲倚狂风夜不收”句,(唐)唐彦廉咏玫瑰诗句:“无力春烟里,多愁暮雨中”,苏轼笔下的芍药花则艳丽自怜:“倚竹佳人翠袖长,天寒犹薄罗裳,扬州近日红千叶,自是风流时世妆”。秦观《春日》诗中“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多情娇烧宛如少女含笑花之名本身就有情,更有诗云:“花开不张口,含羞又低头,拟似玉人笑,深情暗自流”。杨万里咏月季花:“别有香超桃李外,更同梅斗雪霜中”,咏石榴花:“倩罗绉薄剪薰风,已自开花蒂亦同,不肯染时轻着色,却将密绿护深红。荷花更是文墨多情物:“出淤泥而不染,濯莲而不妖”的高尚品格遍为人知。⋯⋯那么, 到底是花有情,还是人有情?花情人情谁相与?如果从自然科学的角度问题就简单了。花木本无情嘛。然而,在审美活动中,情形就要复杂得多。其中既有审美主体方面的根源,亦有对象多层次属性制约。从审美主体方面看, 这是一种“寄情”现象。“寄情”就是把由审美客体所激发的“我”之情寄于花卉,在不同时代或同一时代的不同艺术家笔下,便有不同的形象,寄寓不同的情志。如梅花,南朝诗人吴均写过一首《梅花落》。据称,这是我国最早的咏梅诗。诗中写道:“终冬十二月,寒风西北吹。独有梅花落,飘荡

① “国色天香,最早出自唐文宗时的诗人李正封诗句:“国色朝(gou)酣酒,天香夜染衣”。

不依枝。流边逐霜彩,散漫下冰斯。何当与春日,共映芙蓉池”。本来,梅花被寒风吹落完全是一种自然现象,在这种自然现象是,梅花显然是被动的, 更谈不上有什么意志。但诗中却把梅花瓣纷纷被风吹落的自然现象写成是她主动追逐流冰与霜彩。以梅花的身份发言:为何要等待春日来临,与春日共映芙蓉池呢!这是何等的勇猛,何等的奋进!可在宋代空怀一腔爱国志的伟大诗人陆游笔下,梅花却那样孤独、寂寞,又是那样的自傲、自赏:“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到了二十世纪,在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毛泽东笔下,梅花又变得那样胸怀博大:“俏也不争春, 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何等的壮丽!梅花的这三种情怀,三种形象,当然,其根源都在于诗人自身。原来人们在具体审美活动中诱发怎样的情感,是要受审美者长期实践建构起来的美的观念的制约的。换句话说,美的观念是联系美的对象与审美主体之美感的中介。不仅如此, 具体的审美情感的激发还受审美时审美主体的具体心态、情绪的影响,所以, 诗文中鲜花的情,实在是人的情外化。这种情形,在我国传统美学中,谓之借景抒情,托物言志。对花卉寄情,便是以花卉为情之载体的一种艺术手段。

如此说来,就人有情了,鲜花的“情”是人寄予的了。那么,与鲜花之美就无关了吗?当然不是的。人之寄情于鲜花,也绝不是无缘无故,更不是随心所欲,天马行空,无所依据的。恰恰相反,人对花卉的寄情乃至联想, 都离不防花卉的自然属性启迪。就如我国传统美学中被称“四君子”“岁寒三友”的梅、兰、菊、竹、松来说吧。魏晋以后,由于经济、政治等根源, 在士大夫群体中逐渐形成了独特的人格美内涵,并积淀为一种人格美的观 念,将这种观念分别寄于梅、兰、菊、竹,赋予梅傲、兰洁、菊逸、竹节的人格美而予以赞颂,以抒其情,就是这种人格美的观念的艺术表现。这种艺术表现,显然都同这四种植物美的特征及其自然属性有着深刻的联系。梅树生性耐寒,梅花隆冬岁末独放,才有“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诗句,才有“流连逐霜彩,散漫下冰斯”的形象,才有“梅花喜欢漫天雪”的情怀。也因此而与威武不屈的人格美相联系。兰,原多长深谷,其叶常绿,狭长而飘举, 柔中显刚,形态优美,其花多素色,或白或米黄或浅绿,深色者或紫或红,

古朴典雅,其香清幽远淡。大多初春开花,具有“冰霜之后高自如”的特性。故素有高洁之誉,常为笔墨明志吟颂的对象。屈原“纫秋兰以为佩”以明其志之高洁。李世民称颂兰花“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郑燮亦言:“风虽狂,叶不扬;品既雅,花亦香。问是谁与友,是我郑大朗。友他在空谷, 不喜见炎凉,愿吾后嗣了,婚媾结如兰”。这些不都是兰花自然属性才引起的美感么。菊花,秋末冬初,百花皆畏霜寒而凋落之际,便是她挺立怒放之时。正是她这种不畏严霜,不群众芳的自然特性,而有“花之隐逸者也”的美誉。竹。四季常青,茎挺立上长,中空有节,其质坚韧,狂风吹不折,暴力压不弯,故有“未出土时便有节,直薄云天尚虚心”之句,被赋予高风亮节的高尚人格。郑板桥说他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

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节也;①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这里说的“神”、“生”、“节”、“品”, 故然是画家对竹的感受,是美感范畴。然无一字不从竹的自然属性推出。一如画家在两处题画中说:“不过数片叶,满纸混是节。⋯⋯风雨不能摇,雪霜颇能涉。低处更相寻,千云上天阙”。“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活画出竹特有的美的属性。“梅、竹、松”谓岁寒三友,枝亦出自此三种植物抗严寒,傲霜雪的自然属性。荷花因其“出淤泥而不染”,“香远益清,亭亭静直”而被誉为“花之君子者也”。人们绝不会将赋予梅、兰、菊、竹、松、荷之品格美赋予小草。人们也有赞誉小草默默奉献的平凡而伟大的之美,这不也是小草的自然属性的写照么!⋯⋯由此可见,寄情也不是可以由人一厢情愿、任意杜撰的而实在是受各种花卉自然美的特征所规范的。

元代有一僧人,法名觉隐。他曾说:“尝以喜气写兰,以怒气写竹。盖谓兰叶势飘举,花蕊舒吐,得喜神。竹枝纵横错出如矛刃,饰怒耳。”这段话不正可说明审美活动中,主体所寄之情与美的对象的自然属性之间的关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