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艺术之魂
《走下神坛的毛泽东》中有一则关于 1958 年毛泽东在上海看《白蛇传》的回忆,这则回忆写道:
锣鼓敲响了。毛泽东⋯⋯一支烟没吸完,便拧熄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全身一动也不动⋯⋯唱得好的地方,他就鼓掌。
⋯⋯当法门寺那个老和尚一出场,毛泽东的脸立刻阴沉下来,甚至浮现出一种紧张恐慌。
终于,许仙与白娘子开始了曲折痛苦的生离死别⋯⋯毛泽东完全进入了那个古老感的人神话故事中。他的鼻翼开始翕动,泪水在眼里悄悄累积和凝聚,变成大颗大颗的泪珠,转啊转,扑簌簌,顺脸颊滚落,砸在胸襟上。
⋯⋯
毛泽东的动静越来越大,泪水已经不是一颗颗往下落,而是一道道往下落,鼻子壅塞了,呼吸受阻,嘶嘶有声⋯⋯
毛泽东终于忘乎所以哭出了声。那是一种颤抖的抽泣声,并且毫无顾忌地擦泪水,擤鼻涕。
⋯⋯法海开始将白娘子镇压到雷峰塔下⋯⋯
就在“镇压”那一刻,惊人之举发生了!
毛泽东突然愤怒地拍“案”而起,他的大手拍在沙发扶手上,一下子立起身:“不革命行吗?不造反行吗?”
天啊,我猝不及防⋯⋯他仍然在剧中,大踏步向舞台走去。全场的鼓掌声终于将他唤醒,他稍一怔,也跟着鼓起了掌。
然而,他到底还是没有完全从戏中“走出来”,因为谢幕时,他上台去“是用两只手同‘青蛇’握手,用一只手同‘许仙’和‘白蛇’握手”。而对那个倒霉的老和尚‘法海’却不予理睬。换句话说,他的感情仍沉浸在戏剧之中。可见他被深深地感动了。这则回忆,系统地记下了毛泽东观看《白蛇传》入戏的美感全过程。无独有偶,1979 年《光明日报》上也有一则类似的报导。报导说河南梆子《秦香莲》在一个县城上演,戏演至包龙图也慑于皇太妃的赫赫权威,无奈,只好取出二百两银子交与秦香莲说:“呀,你—
—还是——回——家——去吧,”台下群情激愤,一位老太太忽剌一声,站了起来,愤然呼喊:“秦香莲,不要他那个臭钱,路费俺们给⋯⋯”又是一个忘乎所以,多有意思。原来在艺术活动中,伟大的革命领袖同普通老百姓都是一样被感染的,都会一样地忘情。这说明什么哩?首先,这说明艺术活动本质上是一种情感的活动,或称之为艺术情感的活动。艺术品是艺术家的艺术情感浸泡出来的特殊的审美对象。何谓艺术情感?托尔斯泰曾说:“在自己心里唤起曾经一度体验过的感情,在唤起这种感情之后,用动作、线条、色彩、声音以及言词所表达的形象传达出这种情感,使别人也能体验到这样的感情”。①这便是艺术的感情。换句话说,艺术感情是这样的一种情感:它在艺术家对生活的审美观照中体验孕育,终于积聚为一种不可遏止的创作冲动,逼使艺术家创造出一个浸透着他的爱憎,熔冶着他的喜怒哀乐的形象世界,并运用一定的物质手段传达出来,足以让读者、观众、听众不由自主地受感染,产生共鸣。因此托尔斯泰把艺术定义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的手段,认为“作者所体验过的感情感染了观众或听众,这就是艺术。”②这样的定义尽管有其片面性,但情感确是艺术不可缺少的。是艺术的根本特征。我国古代很早就有“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③之说,对音乐创作则有“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④的理论,这都说明情感在艺术创作中的地位是很早就被注意到了的。从理论上说,艺术活动既然是一种审美活动:艺术品是艺术家的审美意识的物化形态,艺术欣赏,则是一种高级形态的审美活动,而审美活动根本上又是一种情感的活动。因此,当人们欣赏艺本品时,动情的现象是常会发生的。当你听一首优美的乐曲,如
① 列夫·托尔斯泰《艺术论》。列夫·托尔斯泰(1817—1975 年)俄国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诗人。
② 列夫·托尔斯泰《艺术论》。列夫·托尔斯泰(1817—1875 年)俄国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诗人。
③ 刘勰《文心雕龙》。
④ 《乐记》。
古筝曲《渔舟唱晚》,你会被那悠扬轻快的琴声所陶醉。看一幅描绘祖国美丽河山的壮丽画卷。如中国画《江山如此多娇》,你会心潮激荡,豪情满怀。欣赏舞蹈《看秧歌》,你会随着演员的情感变化而发出会心的微笑。
而阅读文学作品,则往往不由自主地随着作者笔触而心驰神往。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会令你随着人物的命运际遇或哭或笑,或恼或爱乃至废寝忘 餐,掩卷良久,心还不能平静。如遇读者敬佩的人物形象,还常以他(她) 为楷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柯察金,不就曾经激励过多少颗年青的心!
他那段关于对待生命的话①,被多少青少年抄进日记本之中,以作座右铭。
艺术品的这种力量,人们称为艺术的魅力。魅,物之精也,魅力是指一种巨大的吸引力。艺术的魅力就是指艺术品的巨大的感染力。而这感染力的核心之情,是艺术家在作品在流泻出来的情感。列夫·托尔斯泰认为艺术品的感染力决定于三个条件:“(1)所传达的感情具有多大的独特性;(2) 这种感情的传达有多么清晰;(3)艺术家的真挚程度如何”。其实,对艺术品来说,这三个条件是互相联系的,情感挚真,便有独特性,真挚独特的感情才可能表现得清晰。其中情感的真挚显然居于主导地位。情之真,就是艺术家在生活中的真切体验,是一种真情实感。这是艺术品感染力的重要来源。宋代爱国主义词人辛弃疾有一首词,调寄《丑奴儿》。词云:“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首词是辛弃疾晚年之作,是对情感真伪与创作关系体验的真实写照。少年时为赋新词强说的愁,是矫情,只矫情都不可能动人。因为创作者自己都没有的真情,又如何能令人受感染呢。而当识尽愁滋味之后,千愁万绪凝结成一句“却道天凉好个秋”,这句并无愁字, 却令人体验到创作者愁情之深厚,心里反而泛起一阵阵辛酸。何故?《庄子·渔
父》有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 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在现实生活中,真常与美相联系。就感情而言,凡美好的感情,必定是真诚的。只有真才能使人感动,艺术亦是这样。艺术美必定与真实相联系,真实是艺术美的前提, 也是艺术魅力之所在。虚情假意只会令人生厌,更惶论感染力。从这个意义说,真实的感情,便是艺术的生命。
诚然,人的感情又有高尚与卑劣之分。前面我们说美好的感情都是真的, 但真实的感情,却未必都是美的。“四人帮”迫害老干部的感情是真实的,
① 那段话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 ‘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但却是丑恶的。只有真实而又高尚的情感才是美的。这种由真实而又高尚的感情升华的艺术情感,才是美好的艺术情感;无论爱,还是恨。那么,什么样的感情是高尚的呢?又以什么作为判断情感高尚与卑劣的尺度呢?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阶级都有不同的标准。但都同那个时代的伦理道德规范相联系。总的来说,大凡与一定时代发展方向相符,有利于时代进步之情,都是高尚的,人们之间纯挚心灵交流之情也是高尚的。如热爱大自然之情,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感情,团结友爱的感情,纯洁的爱情,思念亲人之感情,同情被压迫者之情⋯⋯都是高尚的情感。而自私自利,贪得无厌,淫荡好色,刚愎自用,幸灾乐祸,悲观厌世等等情感都是卑劣之情。高尚的情感转化为艺术情感,那是多么美丽,甚至动人心魄。屈原《离骚》中表现对祖国、人生执着追求的情感多么感人肺腑!李白赞颂大自然垃丽河山的诗句多么令人神
往。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的伟大人道主义情怀又多么令人崇敬。李商隐那些情愫纯挚的名句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岳飞一曲《满江红》,燃烧过多少人的爱国炽情。而读鲁迅的“忍看朋辈成新鬼, 怒向刀丛觅小诗”则有如风雷激荡于胸中⋯⋯。记不起是谁说过:同是爱的情感,人们只为爱情而歌唱,绝不为守财奴对钱财之爱而歌唱。为什么呢? 就因为高尚的艺术感情才会放射出美好的光华,才会产生永恒的艺术魅力。当然,不是说卑劣的情感就不是艺术的对象,但不应当是艺术肯定的对象。艺术也写卑劣之情,但那应当是一种审美批判和暴露。如《白蛇传》中之法海和尚,艺术家对他那以善为恶,破坏许仙与白蛇纯挚爱情的卑恶情怀及罪恶行为就是取了艺术否定的态度,所以毛泽东看戏时才那么恨他,乃至谢幕也不跟“他”握手。这是剧作的成功,也是演员的成功,是演员以高尚之情对法海卑劣之情的揭露与批判。一切的艺术品之所以赢得广大读者的倾心, 莫不是对人物卑劣之情取了鞭挞的态度。《红楼梦》之于王熙凤的贪婪歹毒是这样,《水浒传》之于高俅父子、董超薛霸乃至蒋门神、镇关西的丑恶灵魂亦是这样。所以读者才会鄙视他们,憎恶他们。那么,是否也有对卑劣之情加诸赞赏的艺术品呢?那当然也是有的。比如那些以腐朽为神奇的作品, 那些对自私自利之情加以美化的作品,那些展览丑恶的作品,那些颂扬淫欲的作品,不都是对卑劣之情的艺术肯定么。这样的作品也会产生一定的艺术魅力,会吸引一些也是情愫低下的人,也会毒害一些纯稚的心灵,唯因如此, 才更应当对这类作品加以排斥,给予批判。应当指出表现这种低级的感情是艺术的退化,任由这类情感泛滥要“导致了艺术本身的毁灭”。显然,这样的作品,是绝不可能成为艺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