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缘身在此山中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是苏轼于 1084 年与好友参寥和尚同游庐山写的《题西林壁》诗。看来, 苏轼实在是很懂得山水美的特征的。身在庐山之中,当然也可以领略各处风光之美。李白在秀峰山下,不也是写出了“日照香炉生紫烟,遥望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名篇么。毛泽东亦有“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之句,再职锦绣谷,三叠泉都是饮誉古今的绮丽景观。然而,如果置身鄱阳湖口,石钟山下遥望庐山,则是另一番气象。庐山成岭,高耸入云。山体厚实宏大,霞飞云渡其沈雄磅礴尽在烟光迷潆之中。令人心潮激荡,胸中勃勃。此番感受,又自非身在山中可以比拟。与苏轼同时代的山水画家郭熙也说:“山水在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观之,方见得一障山川这形势气象。”这说的虽然是看画之法,但其中道理,亦与苏轼《题西林壁》之诗相通。他还谈到“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
取其质。⋯⋯真山水之风雨,远望可得,而近者玩习不能究错纵起止之势。真山水之阴晴,远望可尽,而近者拘挟不能得明晦隐见之迹。”为什么呢? 原来山水与花卉的内在矛盾运动不同,其显现对立统一规律的形态有别。如果说,花卉主要以其色开显现生机,那么,山水便是以其态势显同生气。首先山的态势因其质不同而有不同的呈现。岩层为主的结构,其山体多陡峭如斧削,故常有鬼斧神工之喻。其势或奇险或奇秀。险者如华山,秀得如桂林这独秀峰,又土层结构为主的山体,多峻岭连绵,其岭势宏大磅礴,才有“五岭腾细浪”域“倒海翻江卷巨澜”之美,其峰高耸入云,故有“刺破青山锷未残”的联想。我国绘画山水的多皱法,就是历代画家对不同山势静观默察的产物。水依山而出,出自不同山体之水,其势亦异。山间溪流多自岩层涌出,其水清澈而涓冽。山下江河,如绕土层而流,则水浊而泱漭。如绕岩层而泻,则水清而淼漫。高山瀑布,飞流而下,声如雷鸣,瑰丽而壮观。山与水相连,山为水之体,水为山之血脉,山水合成各种气势,呈现各种各样的美;加这草木繁茂,林树葱笼,更显其苍莽幽深。有人认为,“山水之美, 常常建立在一个‘像’字上。”①这是不能苟同的。“像”从根本上说,这只是对山石形状之奇的比喻,而不是山水美之所在。它是一种借助山形的模糊性引起的人错觉联想,带有更多的主观色彩。欣赏所获得的是一种趣微之感, 满足的是一种好奇之心,因而不是美感。这种理论导向对山水之审美是有害的。难怪有的学人批评桂林以“像”字为主导的导游方式。确实,在游漓江时,人们常可看到这样的情景:导游员指着江边或两岸山间的一块石头告诉游客说,这石头像什么,游人便倾船而出,争先恐后地寻觅这块据说像什么的石头,甚至船过去了,还有回首苦苦寻觅,却不知由此而错过了漓江两岸才有的大好风光。对游客来说,真是冤哉枉也。咎其失误,就在错将好奇心的满足当成美感,错将奇趣当真。这样的导游显然是违背山水美的规律和特性的。山水美以其态势而显。多层次景物态势的组合而构成的一种境界之美。如从桂林到阳朔舟漓江而下,一路山迎水接,尤其船行至兴坪一段,极目眺望,那一片翠绿的田园上,山如棋布,陡峭伫立,水光潋艳,掩映其间,明山秀水,水绕山环,群峰倒影,层层叠叠。如遇雨过天晴,则新绿如洗。如在清晨,薄雾浮动于山水之间,那番境界之美呀,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难怪当代诗人贺敬之从肺腑之中涌出了“山几重啊,水几重,水迎山接入画屏”的诗句。可见,境界美是一个三维空间的整体的美,而绝非美在一水一石形状的“像”、“似”。
当然,也并不绝对地否认“像什么”的导游山水美的鉴赏作用。但这“像”, 必须融入山水境界之中,“仙人指路”一景,就是由一个特殊的视角观看石旁生长的一棵形状奇异的矮松和一块巧的石组成。在游人上行回观之处。这矮松宛如喜鹊登梅之姿,旁边那座屹立之石幻似一个身着道袍,抬手指路的
① 《山水美学研究》第二页,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石人,故名曰:“仙人指路”。这“像什么”构成的山水境界,由于其渗入人的意韵之美而更能引导人们对山水美的更丰富的联想,获得更多的美感。所谓“整体的美”,首先是指山水与其周围环境组合而成这完整的景观这之美。如桂林的独秀峰,其实它的山体并不很高,全赖平地拔起,兀立中央。如无四周之平地,哪显其独秀之美?正因其“孤峰不与众山俦”,才有“直入青云势未休”的美感。
再说山水的整体之美是由多重景物合成,但又不是这些景物的简单相 加,而是一种熔冶,一种自然的熔冶。她显现为美的丰富性。宋代在散文家
范仲淹登岳阳楼,眺望洞庭湖胜景,但见“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汤”读作“商”音)横无际涯。朝晕夕阳,气象万千”。(从而发出“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的概叹。“大观”者,就是整体呈现的意思,这说的是跨高临下观洞庭湖景色,与远山及长江构成了“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宏伟境界之美。)欧阳修《醉翁亭记》中记是也是从醉翁亭远望山和水:“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如此美景,才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著重号笔者所加)。山水总体的丰富性因四时而不同,晨昏午夜而变异。毛泽东有《浪淘沙·北戴河》描述秋雨滂沱下的渤海景致:“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找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此间之“大雨”,便是此景的变化主要根源。若是无雨,虽同为“秋风萧瑟”其境界便不相同。当年曹操过此地, 写下了《观沧海》之诗便是明证。诗云:“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 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碧波万顷;艮光闪烁,海鸟翱翔。如遇风暴,则乌云滚滚,浊浪汹涌,涛峰咆哮。范仲淹说洞庭湖这景色“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此时此景登楼观望,便不会因“满目萧然”而“感极而悲”。“若至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这个时候登岳阳,则“心矿神怡,宠辱皆忘⋯⋯其喜洋洋。”欧阳修也说到醉翁亭景凤不同时间气候, 有不同的景致。“若夫日出而林霏开,去归而岩穴瞑,晦明变化者,山间这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因“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郭熙这样形容山水景色的四时之变幻:“春山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镜。冬山渗淡而如睡。”⋯⋯这一切都十分生动地描绘了时序变化,气象不同,山水美的呈现的境界各异。由此亦足见风去变幻,烟霞聚聚,晴雨更替,实在是山水之丰富的重要因素。
苏轼诗中“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说的则是山水美的丰富性的另一层含义。人们对山水美的欣赏,从不同角度,就会有不同的发现。如观桂林独秀峰,登上峰之颠,自上而下,则桂林山水同收眼底。清代诗人范学仪因此而吟出:“一柱镇南天⋯⋯拔地千山仞,环城水一川,凭高发工
啸,声彻万家烟。”而明代诗人梁则取自下而上的角度,便见“一峰高耸插香衢,山气空翠欲濡”。当代作家秦似在他的《瑞士纪游》中,谈到他游阿尔卑斯山的所见所历。当他站在阿尔卑斯山麓观时,但见“阿尔卑斯山二千米以上的岗峦成了千里冰封,寸草不长,二千米下则杉树成林,冰雪把山划成上下两半。”而当他乘坐缆车飞越重重的杉树林之时,“就看见下边只白茫茫的片雪地了。”当缆车绕过了悬崖,“一片灿烂的阳光,把周天照得发亮⋯⋯这与泰山观日出,有异曲同工之妙”。待到了峰顶,“往下一看,啊, 那茫茫云海,就像白色的轻纱一般在我们脚下浮荡飘动;数点高峰,露出它们嶙峋的顶端,⋯⋯这时,一只黑色的在鸟从我们身边翱翔而过⋯⋯这雪山云海的奇观,顿时把我们弄得迷惘沉醉,连凛冽的感觉也忘掉了。”①正因为不同角度见出水山不同的景观之美,获得不同的美的感受,所以才有“山形形步移”与“山形面面观”②的经验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