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美的鉴赏 在鉴赏中美化自身

宋代散文家、诗人苏轼,同时也是一位鉴赏大师。有一次一位刚学写诗的人作了一首自以为得意的诗送给苏轼评论。苏轼看完之后沉吟不语。此人急切地问他:这首诗可得多少分?苏轼回答:十分。来人容光焕发。没想到接着苏轼来了一句:三分诗,七分读。

苏轼的话意思是否定那首诗,但他无意中道出了审美鉴赏的重要意义。我们可以据此推开演开来,将“诗”涉及到一切审美现象,将“读”推及到一切审美活动,这句话同样有它充足的理由。持这种理论观点的人认为艺术作品的最终完成是在读者过程(注意:这里的“阅读”代表一切鉴赏活动)。比如一首乐曲,它就存在于这首乐曲在音乐厅里的每一次演奏中。没人演奏, 没人去听,这首乐曲就没有价值。艺术作品的意义是欣赏者大家参与共同完成的。艺术家完成一部作品,只是做了第一步的工作。我们讲的“三分是诗, 七分是读”跟这种理论是相通的。不仅仅美的艺术是如此,现实中美的事物也是如此,一个美丽容貌、一个优美个性、美好的人际关系、美好的心灵⋯⋯ 总之,人本身的美以及人的生活一切方面的美,都无时无刻不在向人们发出信息,要求欣赏。美是客观的,你不欣赏它,它照样存在着,无损于它的一丝一毫,但对于人类实践主体来说,不欣赏美,却是一种莫大的损失,因为这样等于削减了一个最富有诗意的人生内容,将人贬低到动物的地位上去

了,动物是不懂得鉴赏美的。一个人的心灵得不到美的因素的滋润,他的内心世界就会枯萎干涸。不会欣赏美,当然也不会创造美。欣赏是创造美的第一步,创造美的过程也寓有欣赏在内,大艺术家同样是鉴赏大师。普通人一般没有创造艺术的才华,然而通过欣赏,又或多或少地成为一个艺术家了。人们欣赏美,客观的美就和人建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美的事物成为审美的对象。所以,人们欣赏美,就将美纳入了人的主观生活,从而人的生活从客观的到主观的(精神的)都浸润着美的因素,进而使生活真正成为美的生活。

你可能会说:世上的人,只要他有一双眼睛,他就在看呀;只要有一双耳朵,他不在听呀。但是,审美鉴赏不是一般的看,也不是一般的听。我们一般情况下运用我们的视听感官,是去完成功利目的的,我们吃饭,我们穿衣,我们旅行,时时刻刻都在运用我们的五官感觉。这当然太重要了,没有这种运用我们就活不下去。而当我们运用视听感官去审美的时候,我们不带任何功利目的。我们看画、听音乐、读小说、欣赏大自然的山山水水⋯⋯既不是为了挣钱,更不是为了裹腹,而是为了寻求对美的渴望的满足,为了在对美的欣赏中获得心灵的愉悦。为了欣赏美的事物,美的艺术,人们废寝忘食。古典小说那“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引得人们穷追不舍。鲁智深打死郑屠,他会往何处去?梁山好汉三打祝家庄,最后赢了没有?牵肠挂肚。

林黛玉焚诗稿断痴情,又赚了多少的眼泪。有一首歌这样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那粉红的小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这就是美的鉴赏。它是那样自愿,那样主动地追求,而不带半点占有欲望,不带半点儿物质追求,不带半点儿肉欲和下流。记得俄国革命民主主义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专门阐述过这种审美态度。他说:“一个漂亮无比的女子出现在眼前,在她的脸部特征中您丝毫找不到这样的表情,这种表情不是感情、心灵、善良、爱情、献身精神、思想和意愿的高尚的化身⋯⋯它们仅仅是漂亮、迷人、生动,更多就没有了;您没有爱这一女子,也不想成为她的爱人。您冷静地欣赏她的动作和优雅和姿态的娇媚,但同时,面对着她,您的心跳似乎跳动得更剧烈了,一种温柔的幸福的和谐感瞬间充斥了您的心灵⋯⋯” 审美也不是科学的分析。你如果在心里将这位美人分成消化、循环、分泌等几在系统,又由女子的姣好面容推测她的营养结构,这种等于拿显微镜照人体的态度同样不是审美的。

对审美对象采取审美态度,人作为审美主体,就会进入一种“入神”之境。他的全副情感、理智、想象都投入到审美对象的形式和内容中去,而对现实置之不顾。苏轼说与他同时代的画家文与可画竹,“身与竹化”,这说的是审美创造,但实际上也道出了美的鉴赏的心理流程。我们一看电影,就会忘怀现实,而如果还挂记家里晒在外面的被子没有收回,担心放在影院门口的单车被人偷掉,那以,好端端的一部电影就会被糟践得兴味索然。

审美鉴赏的心理,是想象、情感、理解诸种心理现象的综合。我们进入“入神”状态,我们的想象便会不自主地飞翔。看到一片废墟的圆明园(圆明园的美是“残缺美”),我们仿佛看到(联想是想象的初级形式)慈禧太后的荒唐误国,看到八国联军入侵的残暴,想到中华儿女一百多年的艰苦卓绝的斗争。我们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腾腾的火焰,我们的耳边仿佛响了枪炮声、喊杀声,一百多年的历史像一幕幕电影在我们眼前重演。这就是想象,是审美诱发的想象。想象是超越时空的自由心智活动,可以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人的生存是有限的。要受制一定时间与空间,但我们审美的想象却可以超越时空,诱导我们与无限沟通。唐代诗人韩愈,在他的《听颖师弹琴》里,就惟妙惟肖地刻画了他在听颖师弹琴过程的想象: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随着琴声的袅袅升腾,仿佛小女儿大耳鬓厮磨,窃窃私语,互诉衷肠, 中间还似乎夹杂一些嗔怪之声。正当听者沉浸在柔情蜜意的氛围里,琴声骤然激越,作者又仿佛看见勇猛的将士挥戈跃马冲入敌阵,接着琴声又由刚转柔,呈起伏动荡之姿,作者又想象出天朗气清、风和日丽,远处漂动着几片

白云,近处摇曳着几丝柳絮。蓦地,琴声喧闹,“嘈嘈切切错杂婵”,作者又仿佛听到百鸟齐鸣,在众鸟之中,一只凤凰引吭长歌⋯⋯

想象的翅膀需要情感的动力。美的鉴赏自始至终伴随着情感的活动。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这就是审美的过程中情感的自由运动。我们看一出喜剧,时常为之捧腹大笑;我们看一出悲剧,则悲从中来,流泪不已。如果毫不动情,还叫什么鉴赏?东晋将军桓伊(字子野),酷爱音乐,善于吹笛,当时称为“江左第一”。《世说新语》上讲: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指谢安)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情深。”我们对美与艺术,只有“一往情深”,才能品出其中三味。

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与水本是无生命无情趣的自然物,但人对山水发生鉴赏,就会将它们比拟为有生命、有情趣的自然物,但人对山水发生鉴赏,就会将它们比拟为生命、有情趣的生物。这是审美的一种常见的现象。李白的诗:“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辛弃疾也有这样的词句: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单单是是艺术家才有这分痴情? 其实,人只进入审美,就会发生这种“移情”现象。里普斯说过:“审美的欣赏并非对于一个对象的欣赏,而是一个对于自我的欣赏。”这一种理论取消美的客观性,当然大错特错,但审美欣赏不移情,感情不与美的事物往还交接,就断断不可能。

毫无疑问,情感与想象是审美的心理的重要因素,然而,审美情感的深处也有理性的根基。一方面是我们过去对事物对世界的认识理解沉积的感情的深处。而以一种不易觉察的方式决定着情感的流向;另一方面,在具体的审美的过程中,同时要有理性的参与和帮助。只不过也是一种不易觉察的方式而已。《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有一段精彩有关于审美心理的描写,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想象、情感、理解是如何联合一起发生作用的。

(黛玉)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不喜看戏文, 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有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 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 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听见《西厢记》

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起。仔细忖度, 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林黛玉听到的唱词是《牡丹亭》中女主人公杜丽娘游园时的一段唱词。杜丽娘年青貌美,春天里来到花园,看至百花盛开、春光明媚,感叹自己青春寂寞,韶华虚度。这段唱词情意深长,余香满口,不由得林黛玉不为之心动。她先是“恻耳细听”,到后来“居然站立不住,一蹲身便坐在山子石上”, 进入忘我的境界,作者用了“心动神摇”、“如醉如痴”、“心痛神痴”等词语层次分明地标划出了林黛玉心理变化的轨迹。唱词引发她的想象、她的共鸣,激起她自怜自伤的情绪,情到极处,眼中落泪。她对唱词的感觉如此深刻,如此动情,更在于她自己也是一位精通诗词的女才子,她能够将其他一些类似的诗词名句刹那间融汇到一块加以理解,正是这种理解加深了她的情感。

美的鉴赏使鉴赏者得到极大的愉悦。这种高级的精神愉悦绝不同于生物快感,我们经历一番饥饿,然后吃饱喝足,也可以感到极大的愉快,但这种愉快是物质性的,是任何生物都可以感觉得到的,而审美愉悦则是专属于人的精神快感。苏轼写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是一种高雅的审美的对象,是古代文人高洁品性的象征,对竹的鉴赏的快感是吃肉的美味无法替代、无法比较,所以苏轼作出了这种选择。也许读者会有疑问:前面所写林黛玉听唱词,不是落泪吗?落泪不是说明她很悲伤?悲伤还有什么快感可言?但是,审美情感跟现实情感不一样。审美情感比日常往往包含着丰富深刻的社会内容但又已经从现实情感的直观的狄隘的个人功利升华出来。现实生活中愤怒、悲伤的情感有伤身体,那是因为引起愤怒。但在审美过程中情形则大不一样,引起我们愤怒、悲伤的人和事件与我们有距离,我们内心深处非常明白我们是在观赏,不是实历其事。所以,艺术使我们产生的恐惧、哀怜、愤怒的同时,获得情感宣泄的快意。仿佛久已郁积在我们的心中的有害情绪释放出去,因而产生一种轻松感。艺术诱惑人流泪,但同时给流泪的人以快感的报酬。艺术和美宣泄、升华、净化人情绪的功能甚至使美和艺术成为治疗疾病的良药。清代焦循在《花产农谭》谈到《赛琵琶》(乐曲名) 会使人“久病顿苏”。德国哲学家尼采在观看了比才的歌剧《卡门》之后曾说:“我近来患病,听了这音乐之后病就痊愈了。我十分感谢它。”这显然不是夸张。美是对立统一规律的感性显现,具有和谐的节律特征。人一产生疾病,心理就会失去平衡,走向一团乱麻的无序状态,这时,经和谐的美与艺术一调节,可以重新走向平衡、有序。

“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一文如此深情地说。自然、社会、艺术当中,“美”不胜收。诸多美的信息, 靠我们去解读。阿尔卑斯山美丽的山谷中有一个标语牌,上写:“慢慢走, 欣赏啊!”我们在生活当中理应如此。让我们在审美中美化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