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充分的艺术个性

大凡读过《水浒传》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个被称为“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的李逵。不是么,在闹江州后,宋江等商议上梁山时,他第一个大呼“都去,都去!便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上梁山的第一天,又是他大叫“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杀去东京, 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对封建王朝的反抗表现得多么主动,强烈! 第五十二回写他见柴进被知府的妻舅殷天锡欺侮陷害,便要去打殷天锡,柴进劝他要依照“条例”打官司,李逵却脱口而出“条例,条例!若还依得, 天下不乱了!”一顿拳脚,把个殷天锡打死了。他就是这样从不把封建次序放在眼里。他闯进寿张县衙门,吓跑知县,自己穿上公服。升堂问事,就是扫尽封建官府威风的嬉戏。对待陈太尉奉旨招安的事,他也与众不同。他根本不参加迎诏的行列,当萧让才读罢诏书,他便从梁上跳下,夺过诏书,扯得粉碎,揪住陈太尉,曳拳便打,破口便骂。这就是李逵式的仇恨和蔑视。 他自别于其他好汉对这个“混帐诏书”的愤怒和反抗。元夜闹东京后,李逵听刘太公说他女儿被一个自称宋江的强人抢掠了,顿时气得浑身发颤,劲望梁山泊来,直到忠义堂上,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杰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得粉碎,抢上堂来,对宋江大兴问罪之师。这就是李逵式的纯直鲁莽。性格的这方面不仅同他的造反精神一致,而且同他在此事真相大白后,甘心认错,负荆请罪的憨劲;上梁山后便回家接贫困的老母上山快活的赤子之心;轻信李鬼胡编是为养九十岁老母的胡话的纯真等等品格,揉成了一个天合的整体,使他有血有肉,有声有色,呼之欲出。他有别于鲁智深,又与同样出身贫寒的武松迥异。他就是他,绝不与别的典型形象重复。这就是充分的艺术个性。

曾经塑造过众多艺术典型的文艺家的经验告诉我们,他们无论是认识生

① 见钱钟书《谈艺录》三十五。

活或进入创作过程,始终不放弃把眼睛盯着“这一个”,立足于写好具体人物丰富的个性。研究他们的经验,将有助于我们掌握艺术典型的规律。

曹禺在谈到他塑造《雷雨》中的繁漪时说:“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繁漪,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高”。(《雷雨》序)在另一场合他还说:我有个很要好的同学,我常到他家去玩。他有嫂嫂⋯⋯她丈夫是个相当好的人,她也很贤慧。后来,我听说她和我要好的同学有了爱情关系。我很同情她。因为我知道,他是不会为了爱情牺牲什么了。这个女人就像在我心里放了一把火,我写《雷雨》时,就成了现实在的繁漪。”(着重号笔者所加)曹禺见过众多的繁漪,而在他心里点燃创作火把的却偏偏是“这个女人”。这就告诉我们,“这个”在文艺家塑造典型人物中,是多么的重要。如果说:“众多的繁漪”是艺术家艺术地认识生活中,从感性向理性飞跃的量变因素,那么,“这个女人”便是促使艺术家认识发生飞跃的质变因子。屠格涅夫在《六部长篇小说总序》中,谈到《前夜》时,也说过:“女主人公叶琳娜⋯⋯的身影已经相当清晰地在我的想象中显露出来了;可是怀着朦胧的,但却又是强烈的对自由渴望时叶琳娜所能委身给他的那种男主人公,我还能有找到了。读了卡拉节耶夫(作者在乡间的朋友。笔者。)的笔记本以后,我不由自主地喊出来:‘这就是我要寻找的主人公’”。(着重号笔者加)苏里科夫①花费十年心血创造巨幅历史画《女贵族莫洛卓娃》时, 为寻找女主人公的原型。走遍俄罗斯,直至西伯亚。达·芬奇创作《最后的晚餐》,为寻觅犹大的模特儿,也曾费煞苦心。屠格涅夫打的是“这一个”, 苏里科夫和达·芬奇要找的,仍然是“这一个”。

其他行业的人虽然也在生活之中,但却并不去注意感受和观察具体的生活及生活中的。生活留在他大脑皮层的只是一般的印象。科学工作者在生活 中,则往往只注意与他所研究的学科有关的部分,并且只注意对“一般”的抽象。因此,他们不具备文艺创作的基本条件,更谈不上塑造艺术典型。只有文艺作者在认识生活的全过程,始终不离开形象思维,不忘观照具体的人和事,甚至不放过任何一个生动的细节。正如果戈里谈他认识生活时说的那样。“只有当一个人的外表的最细微的细节统统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能把这个人识透”。①把握住具体的性格,及其性格的具体呈现,才是文艺家“识透”生活的标志。如果说文艺家有什么特殊的才能,那么,首先应当是这种从个别着眼,洞悉个性,“识透”生活的才能,或称艺术地把握生活的才能。歌德把“对个别事物的掌握”称为文艺家必须闯过的“艺术真正高大的难关”。②这是多么卓绝的见地。许多画家要做画日记,许多作家也写文学日记,就是艺术地把握生活,加深对生活认识的一种手段。如果承认艺术家

① 苏里科夫,俄国十九世纪著名画家。

① 果戈里《我的忏悔》。

② 《歌德谈话录》。

不靠概念的富有,而要靠生活的富有,那么,在文艺家的生活库存中,应当是真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众多活生生的个别人物和细节、事件;而绝不是什么抽象的“共性”,与同样是抽象的“个性”。

优秀文艺家孕育和创作艺术典型的过程,也是从个别人出发,再到个别的过程。被称为优秀古典小说的《红楼梦》之所以呈现了如此众多、如此缤纷的典型人物,其中很重要的是因为作者熟知他“这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又按他们自己的事体情理写出,“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只是写作时“将真事隐去”,借“假语村言”敷演故事。曹雪芹对当时流行的那种言必大贤大忠,或写才子佳人“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概念化倾向,表示了他的鄙弃。曹禺有一段很深刻的话:“如果写作时,不是从那个具体的个别人出发,而是从某一类的人出发,首先想到的是那概括了的共同的东西,立志要从这些抽象的概念创造出一个什么典型来,那就比较容易走上‘简单化’的道路。有时不但写不出典型,甚至也写不出活的人物来。作者事先不可能知道他笔下的人物是不是典型,或者是什么典型。这只是事后由批评家与读者逐渐判断出来的”。①文艺家认识生活从具体个别着眼,进入创作过程也是从具体个别出发。只是前者往往是不完全的,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生活中实有的样子。后者则渗透了文艺家的心血,比前者更丰盈、更具体、更特殊,因而是更鲜明更充分的个别。文艺家只有立足于写好具体的个性,才能灌注生命于形象之中。

杰出的文艺家,都是着力于写出人物的个性的。他们的典型化方法,也多采用“融合”“补缀”等手段。清代在画家石涛则说他画山水画是“搜尽奇峰打草稿,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② 迹化就是“融合”之意。达·芬奇主张好画师“须用心去看各种事物,细心看完这一件再去看另一件,把比较有价值的事物选择出来,把这些不同的事物在一起。”③巴金在《谈〈春〉》中也说:淑英和蕙“这两个人物都是虚构的。但是我也并非完全我无中生有, 凭空创造。我在我的姐姐妹妹和表姐妹们的身上看到过她们的影子,我东拼西凑地把影子改变成活人。”(所有着重号笔者加)鲁迅先生在谈他写的人物,也“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 在其著述中,他还用过“缀合”“合成”,这样的词表述他塑造人物的经验。这一切都说明,作家的创造人物,可以而且必须对浩瀚的生活进行选择,可以把选择出来的东西集中糅合成一个新的人物。但全过程都是具体的,个别的。文艺家从生活中孕育的形象,开始时可能是模糊的,甚至还只是影影绰绰,但不能是抽象的意念。形象形成的过程,可以从模糊到清晰,但始终是具体的,它必须建筑在文艺家对生活“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的基础之上。

① 《中国现代作家谈创作经验》第 728 页。

② 石涛,清代画家,引文见《苦派和尚画语录》之八《山川章》。

③ 《西方文论选》上卷第 183 页。

艺术形象典型化的过程,实质上是对生活进行选择、集中,然后加工再创造的过程。其核心是鲜明独特的单个人。阿 Q 不能换上一顶瓜皮帽,是由作为阿 Q 性格特征总和的个性决定的。个性化既是创作的出发点,也是落脚处。因此,典型化应当是充分的个性化。

充分的艺术个性首先表现在作品通过各种场景,调动一切艺术手段,显现人物在其生活中必然形成的性格,使人物具有立体感,显得丰盈充实;同时也表现在有层次地将人物性格的诸方面,尤其占主导地位的方面揭示深 透,使人物凸现出来,成为读者既似曾相识又觉新鲜独特的人物。我国十七世纪的金人瑞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就用“都似旧时熟识”来赞誉《水浒》的人物描绘。他把《水浒》人物分为上上、上中、中上、中下几个品级, 而将个性充分鲜明的李逵、武松、鲁达、阮小七等人物列为上品,并赞扬地说:“只是写人的粗鲁处,但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鲁是性急,史进粗鲁是少年任气,李逵粗鲁是蛮,武松粗鲁是豪杰不受羁约,阮小七粗鲁是悲愤无处说,焦挺粗鲁是气质不好。”李逵所以属上上品人物,是因为“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阮小七则“写得另一样气色,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个快人,心

快口快,使人对之,龌龊都销尽。”而对神行太保戴宗,则认为“除却神行, 一件不足取”,故为中下品人物,由此可见,金人瑞所说“都似旧时熟识”, 是以鲜明个性为前提,建立在充分个性的基础之上的。唯其如此,才更具审美特征、更有美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