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作家介绍] 刘心武， 1942 年生于四川成都，当过中学教师，北京出版社编辑，《人民文学》杂志主编，小说家，编审。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钟鼓楼》、《风过耳》、《四牌楼》；中篇小说《如意》、《立体交叉桥》、

《小墩子》；短篇小说《班主任》、《我爱每一片绿叶》、《黑墙》、《白牙》；纪实作品《5019 长镜头》、《公共汽车咏叹调》、《私人照相簿》；儿童文学作品《我是你的朋友》、《我可不怕十三岁》；散文随笔《献给命运的紫罗兰》、《为你自己高兴》等。作品多次获奖，《钟鼓楼》获茅盾文学奖；入选英国欧罗巴出版社《世界名人录》、美国传记协会出版的《当代国际杰出人物名录》、英国剑桥国际传记中心出版的《世界传记辞典》；若干作品在国外被译为英、法、德、俄、日、意、瑞典等文字发表； 1993 年出版《刘心武文集》八卷。

是的，你头一回听李春波唱《一封家书》，那头一句歌词让你觉得真逗：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原来总觉得，“亲爱的”这个词儿挺那个，在你这个年龄，上中学的时候，能把这词儿挂嘴上吗？头年教师节，小组搭伙儿给班主任老师买了一张最大的贺卡，在那上头写祝词的时候，也有女生说，打头写上“亲爱的王老师⋯⋯”可男生们几乎全都现出难以形容的表情，有的还急了眼，抗议说，“什么呀什么呀！”结果打头写上了“尊敬的王老师⋯⋯”那位才从师范学院毕业没几天的女老师，接过贺卡时总算没脸红，这都是你们初中年华才有的内心微妙，对不？

你还从没给爸爸妈妈写过“家书”，因为你压根儿就还没离开过家。爸爸是很平常的爸爸，长相平常，职业平常，收入平常，性格嘛，除了有时候脾气上来，像团火球，也很平常；妈妈有点平常，妈妈挺漂亮，这是真的，不是吹，可妈妈的职业也挺一般，没什么可引以自豪的，总之，你原来虽然对爸爸妈妈没啥不满意，可心里想起他们来怎么也安不上“亲爱的⋯⋯”所以你学唱《一封家书》的时候，那头一句，就总唱得怪腔怪调。

⋯⋯没想到，那天你又惹得爸爸生气，这本是常有的事，爸爸觉得你不对，呲儿你，你顶撞几句，爸爸更严厉地呲儿你；妈妈并不怎么加入呲你的行列，可是她也不轻易出来护着你，那天也如是；也许是那天爸爸喝了两杯酒，加上他在单位里不顺，他呲你呢，你在学校里就那么顺么？你还一脑门子官司呢？妈妈当时在厨房里刷锅，爸爸突然爆出邪火，你一句话顶过去，他大吼一声：“你给我滚！”你摇摇肩膀，一跺脚，也不知光是心里想还是嚷了出来：“滚就滚！”你也不记得是怎么一过程，反正，当你清醒过来时，你已经在街头。

“流落街头”，记得语文老师提问过你，问你这个词组里那“流落”两个字怎么讲，你当时张口结舌，后来老师给解答了，你还记在了笔记本上⋯⋯ 这回你可是真地流落街头了！夜色茫茫，还下起了霏霏细雨，街上的行人不断在减少，你没穿够衣服，你拱肩缩背地踽踽独行，后来你发现地铁站口，那里面溢出温暖的光晕，你赶快走了进去，地铁站里果然能避寒，但是你总不买票进站，于是就有一个门牙上满是烟渍的男人走到你跟前，叫你“小兄弟”，递你一支烟，还问你“要不要活儿？”你心里怦怦乱跳，你慌忙转身，

跳上了往上的楼梯。你回到街头，一个报摊支着塑料棚子，守摊的老头儿还在吆喝，兜售最新的一期《法制与生活》，你听着那声音，心里余悸犹存⋯⋯

你漫无目的地走动，时间仿佛停滞了，而空间显得迷茫凄清⋯⋯

你不饿，可是你很渴，你掏兜，你发现自己居然有一块多钱，你想买喝的，可卖小食品和饮料的店铺都关门了，你也看不到还在营业的摊档，你手里捏着钱，咽着唾沫，心里生动地浮现出家里的热茶，还有加了冰块的冻果珍⋯⋯那只外面画着唐老鸭的大瓷杯还是几年前过生日的时候，爸爸在游乐园给自己买下的⋯⋯那天爸爸的脾气该有多好！父子二人还一起坐了“过山车”，你明明跟爸爸说，你一点都不害怕，而且你懂得离心力原理，人在“过山车”的大环圈里，头朝下时是肯定不会摔下来的，可真到了那个时候，爸爸还是紧紧地搂住你的肩，大手把你的肩膀都捏痛了！⋯⋯

没碰上卖饮料的，却走拢一个卖香烟的塑料棚，每种烟的价格都用大标签标注着，你手里的钱只够买最次的烟⋯⋯你都快走过去买了，忽然，你听见一辆汽车刹车的怪声，你扭过头，只见马路的斑马线上，一个瘦长的身影正在舞臂抗议，而司机却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嚷出粗话，后来汽车很快开走，那险些被车轧了的男人过了马路，他东张西望，一脸的惶急，你躲在电线杆后，探出头来，你看清楚了，那正是你爸爸，他的短发上缀着细细雨珠，在路灯下闪着怪异的光，你的心“嗡”的一声，仿佛被槌了一下⋯⋯

你说不清，当你从电线杆后闪出，迎向爸爸时，你是只在心里叫了他一声，还是爽性嚷了出来，而爸爸是分明地大声叫出了你的小名，那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后的惊喜⋯⋯

你们一起回到你们居住的那栋高层楼，电梯已经停开，楼道里的灯坏掉了许多，从楼底爬到你们居住的 15 层将是一个“苦难的历程”⋯⋯然而，一束飘曳的光亮，降了下来，那是你妈妈，自从爸爸下楼找你以后，她就一直苦守在面向马路的窗前，当她终于看到了你们的身影，她便马上下来迎接你们，她找到了家里的手电筒，偏偏电池已无能量，于是她便举着烛台下来，为防止过道风吹灭蜡焰，她还捏上了一盒火柴⋯⋯

你们一家人，就那样在楼里邻居都不知晓的情形下，就着飘曳的烛光，一步步登上楼梯，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家，不大的家，没有什么财富和包装的家，然而，从那一天起，你铭心刻骨地懂得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那无可估量的价值⋯⋯

是的，从那一天起，从你灵魂深处，悸动着一股暖波，你憬悟，你这一生一世，只有这样一个爸爸，这样一个妈妈，而他们，也只有你这样一个儿子，你们都远不完美，然而你们是互为“亲爱的”。是的，从今以后，你要坦然地放声说出：“亲爱的爸爸妈妈⋯⋯”并且，当你再唱《一封家书》，那头一句，你一定会满溢着真切的情愫吟出，你将不能容忍对这一称呼的轻亵的懵懂⋯⋯

那是一定的，有一天，你将离开爸爸妈妈，独立生活，你也将写家书，那开头，也许与李春波的还有所不同，因为你更愿意写上：“最亲爱的⋯⋯”

1994.5.28

母亲节后、父亲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