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僵局制应

吴承仕说章太炎进食

一个美国人，受耶鲁——中国学会委派到中国高校任教，期满回国时， 却在广州遇到了麻烦：

“事情起因于我的那只大皮包。当时，皮包里装着五把长剑，四把大刀， 一根棍子，一支方天画戟、两把钩镰枪，几把小刀和一根九节鞭。它们有些购于商店，有些是我的武术教练赠送的纪念品。当然，其中没有一件是古董， 并且我还持有外事处出具的证明。但是，广州火车站的官员们立即发现了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耍弄一番他们的拿手把戏的机会：按‘规定’办！”

“这个皮包太长了，不准带上车。这是有规定的”。官员板着脸说： 于是，我和这个官员争辩起来。磨了一阵，他的口气终于有了松动：“皮

包你可以带走，但是这些刀枪是我国的文化艺术品，不能出境。这也是有规定的。”

说来说去，我总算明白了，这些“艺术品”最终还是可以带出中国的， 但我必须去某个机关签发一张特殊的放行条。这样一来，就得耗费一定的时间，可是我预订从香港到纽约的班机两天内就要起飞。想到也许会因此误了班机，我不免十分沮丧。

我在车站周围徘徊，试图想出某种新招数以蒙混过关。这时候，我突然碰见了一位去年结识的广州警察，顿时如获救星，立即把此刻的窘境告诉了他。他二话不说，挽起我的胳膊就走。找到那些官员后，他开始为我说情。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激烈论战中，他罗列了种种站得住脚的理由，同时巧妙地回避着某些于我不利的问题。突然，不知怎么的，他灵机一动，怂恿我马上当众表演一套武术。

“这不是很有趣吗？”他转向那些排列在长凳上的官员问道。

官员们一听，欣然赞同，并立即拿出实际行动，吆喝着拉开了场子。 我只好做了几个热身动作，敷衍了事地亮亮相，吐个门户，开始献艺。

得意处，我纵身跃到空中，猛然地感觉到裤子从裆部到后腰炸线了！这时， 四周爆发出雷鸣般的轰笑，只见一群妇女拿出针线咯咯笑着拥上前来，后面还跟着一大帮身体虚弱的老人。在他们看来，我是个卖打药的洋人，虽然运气不佳，但必定精通传统的中国武术，且还能用气功治病。

此情此景，使那些官员们一致赞成不必再耽误我了①。

这是一个有趣的僵局，僵局的打破给我们最大的启示，莫过于方法的灵活性。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此路不通它路行。这也是劝导的一条重要策略。

《三国演义》中的关羽是个忠义之士。一次，刘备和关羽失散，关羽让曹操围在一座土山上。曹操很爱惜关羽的人才，可是，该怎么去劝他投降呢？

显然，靠正常的方法是不行的，关羽早已决心以死相拼，不吃这一套。张辽出面了，他对关羽说：“你若战死，首先就有三个罪过。你和刘备是桃园结义，誓同生死，如今刘备刚战败你就死了，它日刘备倘若东山再起，却得不到你的帮助，你不是有负当年的誓约吗？此为第一罪。第二罪，刘备托家眷于你，你若战死则使她们无依无靠，有负重托。第三个罪过，你武艺超

① 引自《幽默的中国人》（美）马克·萨尔兹曼，中国新闻出版社，1989 年版。

群，兼通经史，不图协助刘备匡扶汉室，却想一拼匹夫之勇，显得胸无大谋， 算不得是个忠义之士。”张辽见关羽面色犹豫，又说，“依我之见，眼下不若暂且下山。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忠心不变则可。以后，去打听刘备的下落再去找他。这样，你既能完成刘备的托眷重任，又能协助他大展匡扶汉室、统一天下之宏愿。愿将军三思。”

本来，投降是不仁不义而宁死不屈则忠义双全，可在张辽嘴里，一切全倒了个。如此一说，倒将拼死不降的关羽推向了不仁不义的境地。这正是张辽的厉害之处。他知道诸如“良禽择木而栖”、“大丈夫识时务为俊杰”之类的话在关羽面前一句也不能提起，唯有以忠攻忠，以义攻义，以毒攻毒， 要让关羽明白忠义也有权变，自然，张辽说法也是权变。最后，关羽听的有理，感情上的弯子终于转了过来。

在中国近代史上，章太炎先生是个数得上的心高气傲之士，学问也很大。1914 年，章太炎被袁世凯幽禁在北京龙泉寺，愤而宣布绝食。此事当时就震动了四方。第二天，他的几个著名的弟子钱玄同、朱逊光、马夷初、吴承仕去看他。从早劝到晚，章太炎躺在床上，两眼翻白，一味摇头就是不肯复食。

吴承仕灵机一动，想起了三国故事，便说：“先生比祢衡如何？”祢衡是三国时的清白之名士，击鼓骂曹，轰动一时。

章太炎瞪一瞪眼，说，“祢衡怎么能比我？”

吴承仕连忙说：“刘表要杀祢衡，自己不愿戴杀士之罪，而指使黄祖下手。现在，袁世凯比刘表高明多了，他不用假黄祖这样的角色，叫先生自己杀自己。”

“什么话！”章太炎一听，一骨碌翻身下床，恢复进食。

吴承仕劝老师，一激而又一比，赞美中有刺激，比较中有规劝。对于像章太炎这样心高气傲的饱学之士，是再适宜不过了。

《中美上海公报》二三事

1972 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中美双方都决心解决中断了 25 年之久的中美关系正常化问题。

台湾问题无疑是横在中间的最大障碍。周恩来总理在与基辛格博士谈判时，周总理一开始就表明立场，基辛格也亮明观点，双方观点针锋相对，互不妥协，谈判陷入了僵局。这时，周总理说：“毛主席说，台湾问题可以拖一百年，是表明我们有耐心；同时，也包含了主席的意思：不能让台湾问题阻碍中美两国关系正常化。”基辛格点头表示同意：“是的，我们必须向着未来有所前进⋯⋯”周总理敏锐地抓住基辛格的观点，拿起记录美方观点的稿子说：“博士，你们的措词是‘美国不会同台湾断交，中国必须保证不用武力解决台湾归回问题’，就不是如你所说向着未来有所前进的。”这一军将得很妙，也很有道理，基辛格这次没有反驳，陷入了沉思。被迫改变了思路：“我们可以换一种表达方式⋯⋯美国认识到，在台湾海峡两岸的所有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怎么样？”周总理笑道： “⋯⋯这可是一项绝妙的发明。博士到底是博士。”僵局打破了，周总理和基辛格都笑了。

不料，此波刚平又起一波，美国国务卿罗杰斯不高兴。他被尼克松排除

在关键谈判之外，让基辛格唱主角，本来心里有气。到上海，中方招待人员无意出错，又将他安排在 13 层楼房，而西方人最忌讳 13。罗杰斯杨言对已达成协议的《中美上海公报》很不满，要在上海大闹一番。如果问题处理不当，不僵也窘。

周总理决定去拜访罗杰斯。周总理面对满面怒容的罗杰斯和他手下的专家们，泰然处之，说道：“这次中美两国打开大门，是得到你主持的国务院支持的。几十年来，国务院做了不少工作。我们尤其记得，当我们邀请贵国乒乓球队访华时，贵国驻日本使馆就英明地开了绿灯，你们的外交官也很有见地。”

周总理几句得体、真诚的赞美之辞，顿时缓和了紧张气氛。 “周总理也是很英明的。我真佩服你们想出请乒乓球队这一招，太漂亮

了！”罗杰斯笑着说。

“有件很抱歉的事，我们疏忽了，没有想到西方风俗对‘13’的避讳”。周总理坦率直言，转而又风趣地说：“我们中国有个笑话，一个人怕鬼的时候，越想越可怕：等他心里不怕鬼了，到处上门找鬼，鬼也就不见了⋯⋯西方的‘13’就像中国的鬼。”众人哈哈大笑。周总理走后，罗杰斯的助手问： “怎么办？还找麻烦吗？”罗杰斯摇摇头说：“算了吧。周恩来这个人，真是令人倾倒。”

决胜麻将桌上

1930 年，中原大地爆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军阀激战，史称中原大战。以蒋介石的中央军为一方，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等为另一方，双方各聚军队数十万，互相厮杀，一度不分胜负，主战场呈现了胶着对峙状态。

这时，交战双方不约而同都想到一个人，谁？东北军张学良。

中原大战之初，张学良确实无意涉及，一则担心日本人虎视东北；二则， 父丧未久，内部尚须稳定。东北军保持中立。但是，中原大战既显势均力敌的胶着状态，东北军的态度事实上已经成为胜负的筹码。于是各方说客纷纷北上，穿梭般地与张学良晤面、争取，都要得之而后快。可无论蒋介石的代表怎么说，也无论阎、冯、李的代表怎么说，张学良就是听不进去，后来干脆避而不见，不听。

又是一个僵局。

蒋介石的代表是吴铁诚等人。他思忖直接了当已经此路不通，不如慢慢从外围渗透做起，反正战局十天半月也变不了。

吴铁诚的办法是在三经路凌格饭店包下一套上等客房，让夫人出面邀请东北军的元老们打麻将。这样一来可以打开出入张公馆的方便之门，二来， 也可以先做通元老们的工作。吴铁诚知道，这批元老派正是反对少帅介入中原纠葛的主要力量。吴铁诚本人牌技高明，且风度潇洒，每日赢钱总是哈哈一笑，一退了之。夫人擅长交际，辞令不凡，极其善于周旋。两人珠联壁合。果然与元老们成了知交，自然而然也成了张公馆的牌客。

开始还是纯粹玩麻将，绝口不提国事。后来，张学良玩得开心，又难得遇上吴夫人那样谈得投机的，时间一长，这话题也就慢慢放开了，从“卫生麻将”变成“政治麻将”。有时一个晚上下来，总共只打了 8 圈。打打歇歇、歇歇谈谈，无拘无束。这可正是吴铁诚所希望的。

这麻将一打就是 100 多天，阎、冯、李等人的代表不会玩牌，接近不了

少帅，苦等了 100 多天。而吴铁诚则是铁杵成针，自自然然地将蒋介石为人慷慨，中原繁华，甚至少帅荣任中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东北军将有一番大发展等等东西都灌输到东北军首领们的脑海，使他们对中原大战的态度也慢慢转变了。只动兵而不至于用兵却有如此大的好处，为什么不干？

与此同时，吴铁诚夫妇又瞅准机会，打下另两张人情牌。一是打探到张学良夫妇当年同为 30 华诞，密电南京，让蒋介石又派代表，又打电报，又致贺意，又送厚礼隆重祝寿。这一着使张学良夫妇大为快心。二是借辽西发大水，由吴铁诚夫人帮着于凤至办了一个辽西水灾赈济会，等到赈济会的脾子一挂出，蒋介石和宋美龄马上汇来 20 万元。赈济会开会第一天，吴铁诚和夫

人就花 4 万元买下了于凤至亲手制作的一朵纸花。少帅夫人脸面大增光彩。如此几着棋下来。张学良自然无法装聋作哑。他收起中立态度，把蒋介

石代表请进了密室⋯⋯

9 月 18 日，张学良在沈阳突然发出了“和平通电”，称：“良委身党国， 本以爱护民众维持统一为怀，呼请各方即日罢兵，以纾民困。凡我袍泽，均宜静候中央措置。”同时张的东北两个军的精锐之师已经集结，以每 3 小时一列运兵车的节奏，挥戈南下⋯⋯。

水磨功夫打破如磐僵局。 中原大故的结果不言而喻。

戏子与总统

打破僵局是改变态度；而有时为了改变对方的态度，又必须设置僵局。化用鬼谷子的“抵巇”之术，要善于化消矛盾，也要在适当的时候扩大矛盾。

民国的时候，四川剧界有个梨园奇士叫冯荫伯，艺名天籁。天籁，戏演得好，为人也好，却有一样：抽大烟怎么也戒不了。果然也遇上了麻烦事。一年“六三戒烟节”，成都市警察总局为表示戒烟，要借一颗人头来示威， 这自然要求名气大又可以杀得。挑来选去，就看中了天籁，没有谁站出来给他撑腰，无人敢保他不死。

但是，有人走漏风声。知道后，天籁既不逃，反而在六三节的前夕，干脆挂牌唱《金水桥》，迎接逮捕杀头。

那天晚上的形势可紧张了，戏园的管事报：警察局派来的人马已到台下，只等天籁唱完了就抓人。谁知天籁唱到中途，突然停唱，走到台口，取下王冠，摘下口吊，脱掉龙袍，向着观众深深地行了个鞠躬礼，把内台角事先藏好的烟灯、烟枪、盘子等等抽大烟的用具全端出来，如傻如疯地向着观众洒泪告别：

“实在对不起大家！《金水桥》二辈子再来补唱，因为警察局要杀我， 明天‘六三’禁烟节，午时三刻，一声炮响，该我归天！请老观众怜念我这个唱戏的死到临头，不要叫倒采，不要喊退票，我打个滚给大家看，来生来世变牛变马再来报答！”

说罢，就在地上打了滚，然后向同台演员和场面上的鼓师，琴师和下手挥泪告别，端起烟盘子走下了舞台，主动招呼来抓他的警察：“弟兄们，辛苦了！请劳驾动步短送我一程，到了警察局，你们就交差了，走！”

全场顿时大哗！观众都说天籁疯了，警察局为什么要这样整他啊！⋯⋯

当夜，不是警察抓走天籁，而是天籁请警察押他到警察局去自首，警察都不敢公开承认是来抓天籁的，怕引起群众的愤怒，只好跟在天籁的屁股后面， 任凭他沿街乱唱川戏京戏，逢人便说他到警察局去坐牢，等明天枪毙？这样， 沿途及观众越裹越多，都跟着疯子天籁去看警察如何处置？此事顿时轰动成都：第二天晨报登了更弄得街谈巷议，尽人皆知。

警察局气得够呛，又无可奈何，只好向新闻记者公开否认要借天籁的人头，勒令他回家戒烟，取保释放，昨夜扰乱公共治安，罚大洋几块。

一个艺人有如此胆魄和见识，实在令人称奇。

1948 年，国民党政府总统选举，怪事百出。其中以李宗仁竞选一事尤为一波三折，引人注目。李宗仁是桂军首领，与蒋介石积怨甚深。李宗仁有意竞选副总统，蒋介石自然极为反对，先是劝阻，劝阻不成，又抬出孙科与李宗仁竞争。但几番较量下来，李宗仁得票居然位居前列。蒋介石拿出最后一招，对其他候选人又压又拉，逼迫他们退出竞选，强行为孙科拉票，压迫代表不投李宗仁的票。如此一来，李宗仁最后决选凶多吉少。怎么办？他的竞选智囊黄绍竑建议退出决选。

李宗仁开始想不通，说？“我们已赢了三场，最后一场也一定会赢！” 黄绍站连连摇头，说出一番老谋深虑的话：“打麻将我是老手，往往前

三圈赢了，第四圈输得精光。我第三圈打完后站起来不打了，也不收人家的钱，我不还是赢家吗？何必打完第四圈成为输家呢？”这是“失败的成功”。黄绍竑进而分析：李宗仁一旦退出竞选，自己这方面的代表都不去参加选举投票，这国民代表大会又该怎么收场呢？这是以退为进。

李宗仁依计而行，马上以候选人的名义给大会主席团写了封信，声明： 发觉有人以党的名义压迫统制，使各位代表无法行使其自由投票职权，以此情形竞选，已失其意义。用此函达，正式声明放弃竞选。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第二天，决选大会开场，会场变得稀稀拉拉，点数之后，竞不足法定人数。大会主席团被迫宣布暂时停选。这简直是一条天字号大新闻，全国各报纷纷报道：李宗仁迫于压力退出竞选，决选濒于流产。原先内部的勾心斗角大爆光于天下。这一来，蒋介石反倒把自己将了一军， 弄巧成拙。

当天下午，蒋介石即被迫我人做李宗仁的工作，再三声明自己没有袒护任何一方，那都是破坏党内团结的流言。劝李宗仁还是参加竞选，并表示不允许再有此类有碍观瞻的现象发生。

蒋介石服输了，极不情愿地让李宗仁当上了副总统。

刻意制造僵局，天籁得以保命成功，李宗仁得以竞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