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纵横万里

最耀眼的纵横家

无论在春秋战国还是在整个中国的历史上,苏秦和张仪都是最为出色最为耀眼的纵横大师。

据说,两人同师鬼谷子,出道后,分操合纵连横之术游说诸国,天下无敌。他们是最锐利的矛,也是最坚固的盾,但是并不矛盾,纵横对于他们无非是获取功名的手段。两人都有一番痛苦的经历。在苏秦,是说秦未果,皮衣破,百金尽,跌爬回家,妻不停织,嫂不为之炊⋯⋯,此番痛苦使他弃连横而操合纵;在张仪,除了外人的欺侮,还让师兄着实给调教了一通,夹在酒席堂下吃马料。这才使得他西向入秦,以连横说秦王。同学之谊,相知既深,他们其实只有一个共同的球门,都把纵横之术表演得淋漓尽致。

苏秦、张仪说燕

——苏秦北向说燕,先将燕国的天文地理,国富民安的和平景象大大夸赞一通。攸而话锋一转:“知道燕国为什么享有如此和平吗?这是因为赵国作了您的屏障,强秦无法跨越进攻,赵国与秦国五回大战,二败而三胜。不过如果一旦赵国进攻燕国,那么情况完全不同。十天半月,赵国几十万军队可以渡呼沱河过易水而直指燕都。燕国无千里之患而有百里之忧,这正是我为你所担忧的,莫若燕赵合纵,天下一体,那么燕国就什么忧患也没有了。” 燕文侯悚然而敬:“诺,愿把国家交给您安排。”结果,苏秦得到车马金吊, 后来,还与漂亮的文侯夫人发生了爱情关系。

——张仪为秦国连横说燕,已是燕昭王当政。张仪先是把赵王的凶狠暴戾、六亲不认骂了一通,说得很动人。赵襄子当初为了夺取代国,先是将自己的姐姐嫁给代君,麻醉对方,后来又制了特殊的酒器,在喝酒时乘机打得姐夫代君一地脑浆。他的姐姐听说后,痛不欲生,磨快了簪子把自己刺死了。那簪子,本是天天用来为代君而容的。“此事天下皆知,如此虎狼之君,燕国还认为可以亲近吗?况且,赵王还两次发兵,围困燕都,威逼割去城邑十座,大王难道忘了吗?如今,秦国强大,赵王已去渑池朝见秦王,献地归顺。赵国如同秦国郡县一般,如果大王不归顺秦国,秦国立刻可发兵驱赵攻燕, 如果大王归顺秦国,秦王一定高兴,赵国也决不敢轻举妄动。请大王三思。”

燕王听罢,又恨又气又怕又是感激,六神无主,当即表示愿意归顺,并献出恒山西南的五个城邑。

苏秦、张仪说赵:

——苏秦从燕之赵,如法炮制,先是对赵王亲近士人百姓,善于择善而从的品行道义恭维一通,所以才敢向大王进献陋见和一片忠心。如果真能听我的劝告,燕国会献出盛产毡裘狗马的土地,齐国会献出盛产鱼盐的海湾, 楚国会献出盛产橘柚的云梦泽,韩国和魏国也会献出自己的封侯之地和汤沐之邑,这是以前商汤革命,周武代桀,春秋五霸不惜价去追求的,大王则可垂衣拱手而得。飞钳之后,摒开众人,细细分析合纵连横的利害关系,苏秦指出:目前,国家安定的根本大计在于选择邦交:赵国的忧患是如何对待秦齐两国。无论依秦攻齐,或依齐攻秦,或与秦齐皆为敌国,赵国都不会得到安宁。那一番如果如何如何,则可能如何如何;如果可能如何如何,又会导致如何如何的滔滔雄辩,果然说得赵王担忧起来。转而,苏秦又分析了赵国

所处的军事地位,国力强弱,贺中有忧,忧有对策。“赵国在山东诸国最为强大,也最为秦国所畏忌,然而秦国为什么不敢攻打赵国呢?是因为担心韩、魏等国在背后算计。如果让秦国蚕食了它们,赵国也就危险了。⋯⋯所以, 私下替大王考虑,不如联合韩、魏、齐、楚、燕,合纵相亲,排斥秦国,以六国之力,土地五倍于秦,士兵十倍于秦,六国齐心,秦国攻赵,则如何如何;秦国攻齐则如何如何;秦国攻燕则如何如何;秦国攻楚则如何如何;秦国攻韩、魏则如何如何。六国有谁先违背盟约的,其余五国共讨之。那么, 秦国一定不敢兵出函谷,大王霸业可成矣。”

赵王年轻,听得热血沸腾,当即表态“愿让整个国家听从您的安排”, 封苏秦为武安君,赐车百辆,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匹,去缴给诸侯。

苏秦果然也不是天桥的把式,后来秦国要进攻赵国,硬是让他劝了回去。于是诸侯息兵,天下安定,39 年不曾互相进攻。武安君当之无愧。

——张仪为秦连横说赵王,张仪说赵,在说燕之前,在苏秦说赵多年之后,苏秦已死。当时,张仪为感谢苏秦点拨说秦之恩,在其有生之年不让秦国攻赵。苏秦死,契约自然解除了,况且,天下形势也已发生变化。

张仪开头很谦卑,承认赵国合纵以来,秦军 15 年不敢出函谷关。“可是,秦国因此励精图治、强兵盛国,于今,已是西占巴蜀,吞并汉中,东取周国,迁走九鼎。对于赵国,心中积怨良久,准备不惜以残兵败将与大王相会在邯郸城下,拼个你死我活,今天就是专此来通知的。”

张仪与苏秦不同,由卑而傲,先吓唬一番,又说:“不过,大王之所以信敕合纵,完全是听从了苏秦颠倒黑白之言。现天下形势大变,苏秦自己已被齐国五马分尸,天下合纵已不可能。如今,楚国已和秦国是兄弟盟国,韩国和魏国自称是秦国的东方属国,齐国也向秦国贡献盛产鱼盐之地。赵国如同被斩断了右臂,又失去同党,如果还要斗下去,难道不危险吗?秦国今日攻赵,一声号令,可使齐、韩、魏并秦四国四面突入,爪分赵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私下替大王考虑,不如去渑池会会秦王,当面交结。”

赵王本来意思已经犹豫,让张仪一惊一乍又一拉,很快同意了,三车入渑池,割让河间之土献给秦国。

苏秦、张仪说楚:

——苏秦为赵合纵说楚威王

照例,苏秦也先是吹拉一番,惯用飞钳是他的拿手好戏。无论说燕、说赵、说楚,总不离国土纵横千里,兵甲百万,战车千乘,战马累万,粮食可支十年,拥有王霸之业那么几句。大王也总是天下贤明君主。楚国的问题是朝廷事秦之声甚高,君王莫衷一是。苏秦于是点明了比较:“如今楚秦并为天之最强国,楚强则秦衰,反之亦然。可不明白大王为什么还有西向事秦的念头?真如此,各国诸侯莫不争趋奉秦,楚国就真正危险了,放弃王霸之业而甘愿承受服事别人的丑名,我真是感到不理解。

为大王计,不可连横而只能合纵。不合纵则秦国两路出兵,楚国势难抵挡;合纵则大王号令诸国,足兵强将,岂止,还有诸国美女环立后宫,天下宝马充斥畜圈;不合纵则秦帝,合纵则楚王;不合纵,则楚割土地事奉秦国, 是为奉养仇敌,最后让他吃掉自己;合纵则诸国以土地事奉楚国,最终一统天下。两种策略,两种结果。如今,您的一些臣下希望割地以交结虎狼之秦, 赵国却派我来献上不成熟的合纵盟约,听任大王裁决。”

楚王本来内外交虑,让苏秦说中心病,又开出药方,一下子踏实了:“诺,

敝从命。”

——张仪为秦破纵连横说楚王

张仪在苏秦合纵十数年后亦游说楚王。也是老法子:先抬出秦国的强势说一通,断言:“谁若合纵抗秦,无异驱羊群扑猛虎。所以,我认为大王的主意错了。

天下强国,非秦即楚,两国倘争夺定优势不两立。如果大王不亲附秦国, 秦国先出兵如何如何即可攻下韩国,如何又可使魏国依附秦国。于是,秦、韩、魏西北夹攻楚国,楚国怎么会不危险呢?聚合一些弱小之国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而且,秦国倘兵出岷山,沿江而下,日夜兼程,不出十天就达到扞关, 三个月内则令楚国岌岌可危,楚国要等待诸侯相救却至少要半年以上,外接来不及,依凭楚国自身国力又决非秦国对手。过去两国交战,楚军屡战屡败, 大王难道忘了汉中,蓝田之战的教训?如今,秦国 15 年未出兵函谷,养精蓄锐,强者益强;楚国则与赵国交战,五战二败,兵尽粮乏,弱者更弱。双方一旦打起来,我真为大王担心哪。”

张仪一番论辩,先论合纵之国的驱羊扑虎,不可恃仗,后论秦军神速, 楚国也无法恃仗:既揭历史的痛疤,楚国本非对手,又加今日对比,楚国每况日下。一层深似一层,狠狠击碎了楚王的幻想。而且硬的一手使过,又来拉的一手,他劝楚王完全不必听信鼓吹合纵者之言,他们只知道花言巧语向君主拍马奉承,其实自己也保不住,苏秦之死便是证明。所以,请大王听取我的意见,秦楚两国互换太子为质,永做兄弟之邦,秦国还要向大王进献美女和汤沐邑呢。

楚王连连自谦,愿意听从教导。于是出车百乘,向秦王进献骇鸡之犀和夜光之璧。

苏秦、张仪还先后游说了齐国、魏国和韩国。

就这样,先是苏秦飞钳忤合激励并用说服了燕、赵、楚、齐、魏、韩等六国成为合纵联盟,苏秦身佩六国相印任纵约长,保天下安定十数年,后是张仪抵巇,转丸恩成交加逐一打破六国联盟,使天下成连横之势,亦安天下十数年,而且,最后为秦国统一中国作好了准备。

两颗煌煌巨星,交相辉映。

最有趣的纵横家

淳于髡是齐国的著名策士。他曾创下了一天向齐王推荐七个贤人之奇迹。齐宣王大惊,生怕上了伪劣假冒之当,说:“人道是‘千里一智者百代一圣人’,这都已是够多了。你怎么可能一天推荐七个人呢?”

“此言差矣”,淳于髡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本领相同的鸟一起飞,足力相等的野兽在一起跑。如果到小草丛生的沼泽地去找柴胡、桔梗几辈子也找不到,可是去准了睾黍山、梁父山那您就尽着车子来拉吧。”他见齐王听得很专心,又说:“现在,我淳于髡本人就属于才智之士,要向大王推荐人才,可不像在河里舀水,燧中取火一样容易?我还要向您推荐,岂只七个!”

齐王抚掌大笑。

还有一次,淳于髡听说齐国要攻打魏国,对齐威王说:

“天下猎狗韩子卢跑得最炔,海内兔子东郭逡最为强健。一次韩子卢追东郭逡,绕山翻岭死命不放,结果呢,兔子固然精疲力尽,猎狗也扒在地上累死了,全让一个农夫捡了去⋯⋯我怕齐魏相恃,结果反倒让秦楚坐享其成。”

齐王当时感到恐惧,就遣散了部队。

此事还没有完,后来,齐王听说是魏国请淳于髡出面弥兵的,魏王还因此送了两双宝壁和八匹宝马,齐威王就拿了这事去问话。

淳于髡倒很从容,说:“是有这事,不过,如果攻打魏国确实于齐国不利,我受不受赏又有什么影响呢。如今,大王您无攻打友邦的罪名,魏国无亡国之险,两国百姓也无战争之祸,我就得到宝璧宝马,对于大王又有什么损害呢?”

淳于髡到底是淳于髡,抓到毛病也拿他没办法。

也许真的是物以类聚,齐国有不少政客、说士颇具名士风度,幽默感也挺强。比如人们熟悉的邹忌讽齐宣王。邹忌借着一点风流之事,可以类推出大篇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孟尝君门下的冯谖,整天弹着长剑要“食有鱼,出有车”,满足要求后,将孟尝君的债券都烧了,谓之“买德”;还有个食客夏候章,整天享受着四马百人之食的优厚待遇,可是每次说话都骂孟尝君。他说:“我这是牺牲个人的声誉来成全孟尝君,孟尝君之所以德高望重,就是因为我的诋毁。”诸此等等、流传至今。

最明智的纵横蒙

综观众多说秦纵横家之命运,能得善始善终的并不多。苏秦一开始就不被重视,张仪事秦毕生亦最后遭逐,成为诸侯攻击的目标:商鞅被五马分尸; 李斯、韩非被砍了脑袋,⋯⋯范雎是个少有的例外。

范雎也很了不起,是“远交近攻”理论的创始人。他原是魏国平民,为了躲避嫉贤妒能的中大夫须贾迫害,逃到秦国,也吸取了教训。他在秦国蛰伏年余,对于秦昭王和支配秦国政局的几股力量都了解清楚了,这才看准机会,上书求见。这封信写得很有水平,全篇都是“臣闻”、“语曰”,没有一句为自己的话,看来很公正,秦昭王被打动了,命人接范雎进宫召见。

范雎假痴不颠、装作不知秦王在宫里,往里走,值勤宦官大叫:“回来, 秦王就在宫里面。”范雎一愣,说:“秦国有大王吗?不是只有太后和穰侯吗?”

这句话刺得很厉害,但也恰到好处。秦昭王故作不闻,更不敢怠慢,先诚恳表示愿以宾主之礼相见,后来干脆长跪于范雎面前,问:“先生有何赐教?”“诺!诺!”如是三问,而如是三答。最后,昭王急了,范雎这才一改沉默,开始发表关于如何治理秦国的内政外交的长篇议论,一举说服昭王。自此,在政治舞台上大展身手,着实风光一阵。

日过中天,其势必衰,秦昭王四十九年,范雎推荐的将领打了败仗,推荐范雎的王稽又因罪被杀。几件事情下来,范雎开始感到秋天的凉意。

正在这时,燕人蔡泽从东方赶来了,他摸准了范雎的心事,一心要做个游说纵横家的纵横家。

蔡泽的策略是大肆张扬,四处放风要以博辩之才夺取范雎的相国之位。这句话很快传到了范雎的耳朵里。他命人召来蔡泽,见其态度果然傲慢,似

目中无人,一时到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说说你的道理吧,为什么要取而代之?”

蔡泽滔滔不绝先发表了一通顺应时势,合乎天命的道理。这些范雎都懂,“诺!诺!”而已。殊料蔡泽话锋一转:“难道秦国之商鞅,楚国之吴起,越国之文种,他们的结果也是自己所希望的吗?”

范雎一怔,击中要害,可还是诡辩说:“这三个人是忠诚节义的榜样。与其屈辱偷生不如舍生取义,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蔡泽听后笑道:“商鞅、吴起、文种为大臣,自然是尽职的。但他们所辅佐的却未必是明君,难道一个人非要以死来成就忠孝节义的美名吗?真如此,那么殷微子谏纣不听而佯狂,孔子不入危都,管仲不死公子纠之难,他们的行为都不值得称赞了。而且同样是建功立业,周朝的开国功臣闳夭,辅佐成王的周公,难道不是忠臣圣人了吗?所以说一个追求功名又善保全自身的人才是第一高人,功名传世以身殉职就次了一等。当然,为了保全生命而声名狼藉的则是最下等的。”范雎点头称是。是的,一个人既得功成名就又能保全自身,那才是最完美的呢!

蔡泽又比较说,“当今您的君主亲信不忘故交比不起(上)秦孝公,楚悼王和越王勾践,您的功业才智和受宠又比不上商鞅、吴起和文种,可你所得到的地位和富贵却都超过三人,而且至今不思退步,我真为您感到忧惧。‘日中则移,月满则弓’本是自然规律,圣人应时而动可以避辱免死,否则, 一味迷惑于功名而不知志可伸屈,结果都难于善始善终。”他分析了商鞅、吴起、文种等人是如何建功立业,如何达到辉煌又如何不熊及时离去反招致杀身之祸,等等今古事例,分析苏秦等人如何不能抽身退步,终于未能免辱, 也分析范蠡等人又是如何明智脱身,超然长存。君不见善奕之人,亏输时下大注,是希望侥幸反本,赢进后则分次下注以巩固胜利。如今,您已是功名俱成,事业达到了顶点,自身也无所求,是到了分次下注的时候,为什么不趁昭王尚未变心之际,交还相印,退居山林。如此,既去斤斧交加之祸,又得伯夷廉洁,许由辞让之美名,还可寿与赤松。“元龙有悔”,当决不决, 难道要与商鞅、吴起、文种并列而称四人吗?

范雎听到这里,已是完全心悦诚服。心病既去,一身霍然。几天后,他托病交还相印,并力荐蔡泽为相。

范雎一生以纵横家起又因纵横家落,既明智进取又明智引退。既说人而又能听人劝说,堪为知人知己和知时的明智之士。

蔡泽呢?难见劝进却善于劝退。他摸准了范雎微思秋意的特殊心理下说辞,极其准确。他所引举的例证材料都是范雎所景仰的人物,这样,因着他们之命运说开去,就能引起更强的生命共鸣。由分析先贤的处境遭遇到比较范雎处境之遭遇。这是喝令对方猛醒之着;由或以死殉忠、或苟且偷生(范雎原先只进不退的思想里就这两条路)的选择之外,再提出急流勇退,可以保得功名全身的最高境界,对于迷途茫茫的范雎则更有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欣喜之感。由此观之,蔡泽能以纵横之术劝导一个老资格纵横大师,确实也有着非同寻常的超人智慧。

最负责的纵横家虞卿劝阻赵王割地,三劝而赵王从。

当此之时,秦、赵会战于长平,赵大败,一度邯郸被围。

秦军刚从邯郸撤围,秦使已经来到赵国,要求赵国割让城邑六座方可讲和。赵王束手无策,先求计于谋士楼缓。

楼缓是赞成割地的,可他不这么直言说,假意推辞了半天,说:“大王一定听说过这么个故事。鲁大夫公甫文伯死的时候,妻妾 16 人为之自杀,他的父亲却不哭。别人问,答:‘当年孔子见逐于鲁国,公甫文伯并没有跟着去,自己死了倒有 16 妇人殉情,可见,他生前只是对妇人优厚而已。’这同样一句话,在其父亲说出来是贤良,而如果出自妇人之口,怕就是忌妒了。我刚从秦国归来,一定说六座城可以割,不免会有误解,可是真以为大王计, 该让的还是要让啊!”

赵王很感动,认为楼绥讲得有理。同意了。

虞卿知道此事立刻赶来,劝阻说:“花言巧语不可信。秦军为什么撤围了,如果他们还有足够的力量,会因为可怜您而退兵吗?如今,秦军疲惫而归,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我们为什么要拱手相送呢?”

赵王犹豫了,又找楼绥。楼缓说:“怎么知道秦军攻不动呢?今年不行, 明年还会再来。六城却不过是个弹丸之地而已,何必因小失大⋯⋯当然,也不敢保证秦国得了六城明年一定不会来,可是这表明我们改变了政策,与秦亲善。如果我们的孝敬不落在别的国家后面,秦国是不会攻击的。”

虞卿又见赵王说:“楼缓所言割地之论,是自取灭亡。今年割地尚不能保证明年,明年再攻,岂不是要得更多?如此,还不如不讲和。秦国虽然善攻,也不至于一次夺赵六城,赵国虽不善守,也不至于顷失六城。还不如拿出城邑联络诸侯,乘秦军疲惫而攻之,这样我们送给诸侯的土地至少还可以从秦国那儿得到补偿。这与年年坐等割地自弱比起来,孰优孰劣,清清楚楚。况且,楼缓的意思是要赵国年年割地进贡,一年不给就前功尽弃。这是强秦而弱己。秦国的欲望永无止境,赵国的土地却是有限的,真那么做,赵国总有灭亡的一天,大王千万三思啊!”

赵王这时有点转了过来,同意虞卿说得对。

楼缓得知后,又去见赵王,说:“秦赵交战,高兴的是天下人,可以依强而击弱。现在正是这样的情形。不如割地慰秦,也迷惑天下人。不然的话, 天下人乘机前来瓜分赵国,还不等秦国再进攻,我们就要灭亡了。”

虞卿听说后,第三次去见赵王,说:“楼缓的言论完全是为秦国打算。试想,赵军已为秦军所困,还要割地言和,这只能更在天下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何况,我们也不是说舍不得拿出土地来求和平。给要有个说法,拿出五座送给秦国的宿敌齐国,它肯定会同意联合,拼力西向击秦。这样,第一,送给齐国的可以补自秦国;第二,齐赵从此消除怨恨;第三,可以借此向诸侯表示自己的力量。如果大王决定要这么做,我敢肯定赵军未到秦境, 秦讲和的秦使已经到来,韩、魏两国知道,也定更为敬重大王。大王亦可以借此一举与齐、韩、魏结成联盟,彻底改变以前与秦交往的不利局面。”

赵王大悦。

于是,虞卿出使齐国,共商抗秦大计; 虞卿尚未回国,求和秦使己到了赵国; 楼缓闻知,仓遑出逃;

⋯⋯

最仗义的纵横家

苏东坡说:“排难解纷,功不取赏,战国仅一人而已。”这个人就是著名辩士鲁仲连。

鲁仲连是齐国人,为人高洁,不肯做官,善于计谋划策,设譬类推,凛然有正气。

公元前 258 年,秦军攻赵,包围邯郸,魏王惧于秦使恐吓,竟派将军辛垣衍潜入邯郸,希望赵国能拥尊秦王为帝换取秦国罢兵,恰巧,鲁仲连也在邯郸。

辛垣衍见鲁仲连不说话,先开了口:“我观察邯郸如今留下不走的,或有求于平原君或受恩于平原君,先生二者皆不似,不知为何不走?”

鲁仲连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直言道,“秦国鄙行无道,驱人为奴,如果秦王称帝,我决不做暴秦的百姓,宁可身投东海。我来见先生,就是想请您帮助赵国。”

“我怎样帮助赵国呢?”

“我还准备让魏国和燕国来帮助赵国,齐国和楚国已经这么做了。” 辛垣衍更感奇怪:“别的国家我不知道,我就是魏将,不知先生要魏国

怎么帮助赵国?”

鲁仲连说:“魏王现按兵不动,不愿意助赵,是没有看到秦国称帝后的危害,否则我想他一定会主动地帮助赵国的。”“先生你看秦王称帝后有哪些害处呢?”鲁仲连说:“当年齐威王曾率领天下诸侯去朝见周天子,到周朝都已经贫穷衰微,诸候都不去朝见了,只有齐威王一个人去朝见。过了一年多,周烈王死了,诸侯都去吊唁,齐国是最后到的。结果怎么样,周朝的新天子发怒了,派人到齐国去报丧,说:‘天崩地裂,天子死!新天子匍匐草席,而东方的藩臣田婴齐竟然最后才到,该斩。’齐威王一听勃然大怒, 喝道:‘呸!你有什么权力这样说,你娘的奴婢!’这样一来,齐威王就被天下人耻笑了。他之所以在天子生前要去朝拜,天子死后又要遭到责骂,这都是因为这些是做臣子所必须忍受的苛求啊!然而,周王是天子,天子本来就是这样的,他对臣子的任何要求都是不足为怪的!”

辛垣衍说:“先生,难道你没有看见那些仆奴吗?十个人服从一个主人, 难道十个人的力量胜不过一个人;十个人的智慧不如那一个人吗?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们畏惧主人啊!”鲁仲连说:“是的。魏国与秦国之间的关系可以同那些仆役与主人之间的关系相提并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让秦王把魏王煮成肉酱。”“你太过分了。”辛垣衍显得很气愤,“就凭你能让秦王把魏王煮成肉酱?”鲁仲连说:“你不用急,事情确实如此,你听我慢慢说。当年九侯、鄂侯、文王是商纣王朝廷中三个有名的诸侯,九侯有个女儿长得很美,就把他进献给了纣王,但纣王认为丑,就把九侯剁成了肉酱。鄂侯极力地为九侯辩护,疾声喊冤,结果又被纣王烧成了肉干。周文王听说后,只是喟然长叹,也被抓起来关在监牢里 100 天,想让他死。为什么同样是帝王,而其中有些却落到了被剁成肉酱、烤成肉干的地步呢?齐闵王想到鲁国去,夷维子拿着马鞭跟着他。他问鲁国人:‘你们将怎样对待我的国君?’鲁国人回答说:‘我们将用十只羊、十只牛、十只猪、十个太宰、诸侯之礼来款待你的国君!夷维子说:‘我的国君是天子。天子巡行诸侯国时,诸侯应当退出正殿不住,把殿堂的钥匙交给天子,并亲自提起自己的衣

襟,为天子搬案设几,还要在殿堂下侍候天子吃饭,等天子吃完饭后,诸侯才能退下去处理国事。’鲁国听了以后,就关闭城门,下令封关,不让他们入境,他们又前往薛地,要借道于邹国。当时,邹国的国君刚死,齐闵王想进去吊唁、夷维子对邹国太子说:“天子来吊唁,主人必须改变灵柩的方位, 把它从居北朝南,改为居南朝北,然后天子朝南吊唁。’邹国的群臣们一听就怒了,他们说,‘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将都自刎而死。’这样,他们又没有敢进入邹国。邹国、鲁国当时都是贫穷之国,国君在世时,臣子们不能很好地侍奉供养他们的国君,国君死后,臣子们又不能在死者口中安放粮食或玉石行饭含之礼。然而如果谁想强迫邹国、鲁国的臣子对他行天子之礼,他们就不会让他入境。如今秦国是具有万乘军队的大国,魏国也是有万乘军队的国家,两国可以说是旗鼓相当。如果都互相称王,看见对方打了一个胜仗, 就想做他的仆从,称他为帝。这样的做法,赵、魏、韩三国的大臣,实在是还不如邹国、鲁国的奴仆姬妾啊!如果不阻止秦王称帝,其结果就是秦王将撤换各个诸侯国的大臣,把他认为不贤的撤掉,换上他认为是贤明的!把他所憎恨的撤掉,换上他所喜爱的,他还会把他的女儿和那些专爱搞挑拨离间的侍妾派去做各诸侯的妃子和爱姬,如果把这人安置在魏国宫中,魏王还能有安宁之日吗?将军你又怎么可能再得到过去的宠幸呢?”辛垣衍听到这里,忙站起身来向鲁仲连一再拜谢说:“我今天才知道,先生真是天下难得的贤士啊!我马上离开赵国,绝不敢再提让秦王称帝的事了。”秦国的将领听说魏国坚决援救赵国的事后,即将军队从赵国城下后撤了五十里。

后来,宋朝的大政治家、文学家苏轼评论说:“鲁仲连的辩才胜过了张仪、苏秦;大义凛然有直逼淳于髡、公孙衍之势。而仗义不谋私利,却只有鲁仲连。”这个评价很高,也是不无道理的。

最倒霉的纵横家

最倒霉的纵横家是郦食其,那个在刘邦面前自称高阳酒徒的人。郦食其投靠刘邦时已 60 多岁,很想干点大事。

他第一回出马是去劝陈留县县令投降刘邦,可当时刘邦羽翼未丰,加之陈留县防守又十分坚固,陈留县令根本不听他那一套。没办法,60 多岁的老头也咬牙一改说客风度,动口不行就动手,夜里杀了县令——尽管两人是老朋友,开城迎进刘邦军队。

这次虽然说不成,好赖还是干成功了。刘邦甚为感激,号其“广野君”。广野君马上遇到新问题。当时,楚汉相争,楚军势力强大,急得刘邦似

锅中蚂蚁,恨不能立马让郦食其变出花招来。

郦食其脑袋一拍,有了,秦失天下,就是把各诸侯国都给灭了,弄得他们的后代无立锥之地,自然要造反。历史上,商汤伐桀,周武王伐纣,无一不是给旧统治者的子孙另行封国、要给出路呢!他向刘邦建议,重新扶立六国后裔。如此风范,必可德行天下,百姓成王。

刘邦大喜,好!好!好!赶紧令人刻制六国印玺,要郦食其去办外交。真没想到,此事又让张良撞个正着。张良接连向刘邦提出问题:您目前

的德行、威望、实力等等可以与离汤、周武王相比较吗?即使封了国,目前楚项强大,它们若是屈楚而背汉,您该怎么办?而且,天下俊杰抛家别子随你辗转奔波,图的是什么?为的是跟您有个盼头。倘仍然重封六国之君后人,

那么他们必将转而侍奉各自的君主、或返乡伴家。天下俊杰如鸟兽散,陛下的统一大业不就完了吗?”

刘邦正在吃饭,气得把饭都喷了出来,大骂郦食其:“这个书呆子。几乎坏了老子的大事!”

郦食其又一次功败垂成,也怨不得别人,他的分封意识已经过时了,食古不化,未通权变,是他此次失败的致命之因。

两次游说,屡战屡败,第一次是客观条件不具备,第二次,是客观条件早已改变了。事不过三,郦食其不久又发现一次机会,他劝刘邦进兵荥阳, 固守成皋,断太行之道,据蜚孤关口,白马渡口,让各路诸侯都看到汉军已牢牢占据天下之要津,充分显示实力,有利于促使各路英雄,各国势力归顺汉军。他自己则去劝当时颇有实力的齐国前来归顺。

郦食其见到齐王,向他分析天下大势,人心向背。比较刘邦与项羽的气度风范和实力变化,劝齐王赶快归顺汉王,以免遭到家破人亡的结果。郦食其这番劝告称得上是顺应时势,又切中齐王心思,齐上决定归汉称藩。本来, 在此之前,齐王已派重兵防备韩信的进攻,以齐国之实力,坚守一年半载是没有问题的。听了郦食其的话,齐王派使与汉王讲和后,下令解除防御,自己则天天与郦食其饮酒作乐。

按说,郦食其这次总算大功告成了。

却不料,斜路里又杀出个蒯通,蒯通是韩信身边的谋士。当时,韩信听说郦食其已劝说齐王归降,便想停止前进。可是蒯通认为,既然汉王并没有发布停止进攻的诏令,就不该停下来,那秘密活动与你无关。他对韩信说: “郦食其操三寸不烂之舌,就得到齐国城池七十多座,比你打了一年还要多。何况齐国的功劳本来就属于你的。大将军为什么要让给一个书呆子呢?”于是,韩信乘齐王不备,大举进军,兵临淄城下。

齐王闻讯大惊,责骂郦食其和韩信合谋使诈。

郦食其仰天长叹,“天绝我郦食其也!初投沛公游秦,被张良一言而作死谏;说立六国,又是张良发八难而未果,此次说齐,大功已经告成,不想又被韩信鼓噪进兵而前功尽弃。罢,罢,罢!⋯⋯”气昏了头的郦食其拒绝劝阻韩信进攻以向齐王证明自己的诚意,结果被同样气昏了头的齐王活活烫死了。

纵横家的悲哀和遗憾,郦食其算得上是个典型。也将更多的思考留给了人们。

最圆滑的纵横家

与最倒霉的纵横家郦食其同时的蒯通,比较起来,恐怕算得上是一个圆滑的纵横家。

蒯通是范阳人。陈胜吴广揭竿而起,诛灭暴秦,蒯通也乘时而起。当时, 武信君武臣受命进取赵地,声势浩大,蒯通见事有可为,白头巾红臂带打扮一番去见范阳县令,范阳令几日来正胆战心惊,见蒯通如此打扮,觉得很奇怪。

“白巾者,为吊休县令大人;红带者,为贺你县令大人也。”蒯通说, “天下大势不可阻挡,城内城外都说你是死定了。不过,幸亏遇上了我蒯通, 说不定也还能逢凶化吉呢。”蒯通将反秦形势,范阳形势,县令既往,何去

何从分析得头头是道。又许诺保证只要归降武臣,依然可做县令。如此如此之后,劝得县令写下降书。于后,又出城找武信君去了。这时候的蒯通连武信君都没见过面呢?

幸亏武信君早已闻知蒯通贤士大名,很恭敬向他请教平治之策。蒯通说,一味攻打,自然也可胜利,但时间尤慢代价也大。莫若劝降纳降,不战而屈人之兵。武信君很是赞成。于是派他招降范阳令。

范阳令开门归降,轰动燕赵各城,一时间,各县令争先恐后献城开门, 武臣兵不血刃,传檄而下燕赵之地三十余城。

蒯通初试锋芒,声名大振。但接下来几年,他却又回家灌园拙政了,天下形势因陈胜吴广军的失败变得扑朔迷离,他要看一看。

汉王三军,大将军韩信进军齐国,正待渡河之际,郦食其劝降齐王成功, 韩信欲罢回军。蒯通则认为机会来了,星夜去见大将军。韩信听说是当年传檄定千里的名贤蒯通来了,喜得赶紧询问进退之大策。蒯通力主继续进军齐国,名义上是汉王并未诏令停止进攻。其实谁都明白,那多少带有对郦食其嫉妒之意。以几十万大军乘机掩杀毫不设防的齐国,等于是既摘了郦食其的果子,又卖了那位好不容易成功的可怜儒生。大信不信,道德也只好先在一边放一放。

不过,仅仅这么看蒯通还是不够的,他之所以力劝韩信攻齐,还是看上了天下即将出现的三分格局。当时,楚汉相争,你死我活而难分胜负,主动权买际已落入韩信之手。助汉则汉胜,助楚则楚胜。所以,韩信已成为双方拉拢争取的重点。蒯通则有自己的打算,他希望韩信能据齐自强,崛起于楚汉之间,鼎足而立。养精蓄锐,扩大力量,一旦天下有变,即可发兵出击楚汉,收拾残局。应该说,如此帝王之策而又有如此天赐良机,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是,蒯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失算了。韩信回避了蒯通的建议,他认为汉王待自己不薄,自己也没有多大的野心,不必招致天下非议。任凭蒯通如何劝说,韩信只是不听。蒯通害怕起来,只得佯疯避祸,做了巫师。后人分析,蒯通此番游说失败,有两个大的失误:一是交浅而言深。在

当时,他与韩信还未达到很深的关系,不过是个食客而已,显然难与韩信讨论个人前途命运等莫测大事。二是没有真正击中韩信的要害。“我不负人, 人岂负我”,以及“人未负我,我岂负人”是决定韩信此番态度的关键一点, 而这不是不可驳斥的。韩信想做齐王已是暴露了欲望,刘邦难道不会疑虑他还要天下吗?怕天下非议,那么此事已经引起非议。既然要齐王与要天下都会引起非议,何不要了天下呢?而一旦真得到天下,又复有谁再非议?而且, 有了天下照样可以好好对待刘邦,借此报恩也未尝不可。有小信而忘大信, 虑小患而失大患,可惜蒯通并没有击破韩信的述幻。看来,还是郦食其阴魂不散,连极善权变的蒯通也束手无策。

事还未完,韩信后来被吕后设计擒获,监刑之际,才想到后悔不听蒯通之言。迟了!可由此又带累了蒯通,他被从齐抓来,刘邦下令“烹之”。

蒯通又一次显示出自己远胜于郦食其的权变圆滑。当时,郦食其面对齐王的责难,他只要答应阻止汉军的进攻,还有可能取得信任,至少也不至于被煮熟了。可他就是不答应。“要杀要煮,绝不改口”。

蒯通不同,他连呼冤枉,搬出跖犬吠尧,名为其主实为自己辩护,竟然又死里逃生。不仅免于被烹,后来还当了相国曹参的幕客。

当一个赌徒在一番狂赌之后,发现只有本钱还在,他是应当庆幸呢,还

是应当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