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篇 长 河 源 头

1 千年一瞥

黄河的源头在哪里

生物学家爱说:感谢庞大的恐龙突然消失,它为一个新世界让开了道

路。

劝服学家则说,随着周王朝的崩塌和中国进入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

鸣,中国的劝服实践和研究才第一次涓流成河,出现了蔚伟壮观的宏大场面。一切决非偶然。

周王朝的式微和没落,犹如大山失虎,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诸侯国蜂起争霸。社会大变动,大分化,数百年的中原逐鹿,狼烟不绝,天下纷纷。这一切仿佛是为了印证一种自然的永恒:蜂群里是不能没有蜂王的。但是,大国与小国,强国与弱国的关系已经变得复杂。大国想争霸称帝,可仅仅依靠军事手段并不能达到目的。小国虽然弱兵寡将,然而小国可以凭借巧妙的政治联盟来求得生存,小国的向背又可以影响大国间的形势和力量。《孙子》兵法上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它将政治与外交置于优先地位,这是深刻把握当时现实的大谋略。

社会各国政治外交的需要刺激了千千万万的“摇唇鼓舌之徒”。他们奔走于国家之间,诸侯之间,争取实现靠军事武力所达不到的目的。他们释放出惊人的能量,所谓合纵连横,合纵成则楚王,连横成则秦帝。又说苏秦、张仪分持合纵、连横之术,各安天下十余年。此论虽不无夸张之嫌,但是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倒让人感到纵横家的厉害。苏秦在燕国时,燕昭王来找他,向他诉苦:自己刚继位,齐宣王就兴兵夺去了燕国十余城池。打是打不过的,燕昭王一定请他去齐国把土地要回来。

要人家把到嘴的肉吐出来,可能吗?

苏秦思量一番,还是去了,胸有成竹。他见到齐王,“俯首以庆,仰首以吊。”庆吊同举,齐宣王当时就犯了晕。庆贺,自不待忘,齐王领土增加了;哀吊,就让人糊涂了:“为什么齐国的命脉将从此断绝?”

苏秦回答:“大王不闻,人纵垂死,也不食乌喙(毒草),燕虽是小国, 但燕王和秦王之间有亲戚关系,如今您夺下燕国领土,则必与秦国为仇。如果强秦做了燕国的后盾,进兵伐齐,齐国不就像垂死的人还要吃乌喙一样吗?”见齐王脸色一变,苏秦又接着说:“自古而来的成功者都知道‘转祸为福,转败为胜’的道理。为大王计,莫若将夺来的土地还给燕国是上策。如此,燕王高兴,秦王也高兴,你们可以不计前仇而和亲。以至于再使燕秦臣服于你,燕秦两国一旦臣服,其他国家也会先后归服,今日你虚言服秦, 放弃燕的一些土地,这是将来实现霸业的基础啊。”

齐王大悦,如释重负,“好!”于是归燕十城。

这,还只是苏秦游说生涯中的小事而已。至于战国期间发生了多少这样的事,那更不可计数。仅被誉为我国第一部游说故事总汇的《战国策》就记录了近 500 例著名的劝说故事,许多至今仍广为流传。当是之时,一人之辩, 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劝服作用大得匪夷所思。

名士说客的社会地位也急剧上升。

齐国是很好的例子。当年,姜太公被周天子封在齐国时,那儿有个叫华士的人,议论独特,声望很大,主张齐国既不应向周天子称臣,也不与诸侯国君交往,用现在的话说是奉行“光荣的孤立主义”。太公望于是派人聘请他来,招三次而不至,大怒,立命杀之。周公责备他,“这是齐国的高士, 怎么把他杀了呢?”太公望说:“因为他不向我称臣并与我交往,召了三次都不来,是存心叛逆。这样的人如果让全国人来仿效,天下岂不大乱?”

然而,天下还是大乱了。当此社会动荡多事之秋,齐国的统治者已转了180 度的大弯。就拿前面提到那个齐宣王来说,对于说客辩士可谓谦卑之至。苏秦说齐,齐宣王真诚表示:自己能力有限,又孤陋寡闻,愿把国家交给苏秦安排。还是这个齐宣王,一次召见策士颜斶,不经意呼道,“斶,走过来。” 颜斶竟然也呼道:“王,走过来!”齐宣王很生气。颜斶说:“要我上前是慕势;王过来是‘趋士’,哪个好?”齐宣王问:“是王贵,还是臣贵。” “士贵,王不贵。”颜斶断然回答,并说明理由。齐宣王不由长叹:“啊, 君子哪能欺侮呢?是我自找苦吃啊。”于是,拜颜斶为师。齐宣王之所为, 在姜太公那个时代是绝对难以想象的。

岂止,从齐桓公开始,而齐威王,而齐宣王,上下三代君王还创建了当时天下最大的学术研究中心——稷下学宫。稷下学者“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①如此的气魄,更是姜太公所无法相比的,姜太公若生于斯世,怕早被聘去当了教授,还用得着去渭水钩鱼吗?

齐国的变化反映了当时社会思贤若渴的普遍状况。当时,大①《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小各国都争先恐后招揽人才,不问亲疏贵贱,不问来自何方, 说客策士只要进谋可取,即重用。其求贤礼士之急之切之诚之专,为历史罕见。名辩之士邹衍,“适梁,惠王郊迎,执宾王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䦼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这是何等的风光和气派。

刺激和利益都是巨大的。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言而至卿相,片语而骤然富贵,诸如

此类的消息像热浪一样传遍社会各个角落。大量的卑贱寒士无不各逞诡辩劝说之所能,以为谋仕获利的终南捷径。大纵横家苏秦说:“哪有游说国君而得不到国君赏赐的金玉锦绣,封给卿相高位呢?”另一个大纵横家张仪一次被误大小偷而遭到毒打,几至昏死。醒来后,首先便问妻子自己的舌头还在不在。这就是本钱。甚至连有钱的商人也兴奋不已,濮阳人吕不韦在赵国见到秦王子异人,觉得奇货可居,回家问父亲:“种田收益如何?”“十倍。” “经商赢利如何?”“百倍”,“拥立国君获利如何?”“不计其数”。三问三答,吕不韦弃贾从说,帮助异人回到秦国当上国君,自己也被封为文信侯,尽得天下利。当然,游说进谋的功名诱惑和巨大的利益更使得天下寒士慕而景从。荀子的学生李斯说:“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放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处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而且果然也成功了。对于诸多有志于实现自己理想抱负的政治家来说,游说是当时竟进千世的主要途径。一时间,说客竟起,辩士云涌。他们周游列国, 驰骛诸侯之间,在这支黄尘滚滚的大队中,你可以看到孔夫子的辚辚牛车, 看到赤脚奔波的墨子和他的学生,看到一鼓作气的曹刿,看到抱璧秦庭的蔺

相如,还有机敏过人的管夷吾,沉沉善辩的淳于髡。正事反做的西门豹,举一反三的公孙鞅。冯驩为主人买义,触詟替太后分忧,庄子与惠施濠上斗法, 范雎与蔡泽相揖为相。⋯⋯真可谓人才济济,一如过江之鲫,争先恐后。他们是春秋战国时重要而强大的政治力量。

中国的劝服艺术研究也迅猛进步。

孔于是中国“第一位教师”,有教无类,辩说能力是教学的重要内容, 他要求好的学生必须具备“德、辩、政、文”四个要素,是“四好学生”。孔子的学生子贡当时就以“利口巧辞”而名世。端赖这班文武双全的学生, 孔子可以周游列国,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当然,孔子本人也极具辩论之才, 有《论语》一书为证。

墨子是孔子学说主张的“第一个反对者”,但是在重视教授学生说辩能力这点上,他们倒是共同的。他认为是“义政”中不可缺少的技术。《墨经》诸篇,有多篇专门讨论讨辩技巧,被沈有鼎先生推定为中国逻辑学的奠基之作。

老庄之学,精奇诡异。《老子》五百言,其深奥的辩证法在当时就以为中国劝服艺术的理论基础。《庄子》一书,恣意汪洋,其相对主义即使在今天也有着迷人的风采。而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只有真正注意到论证的相对性,才可能有劝服理论的真正建构。有人问庄子:“山中之木,以不材得其天年:故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答:“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绝妙!

最早的讼师邓析登场了。他与惠施,公孙龙等人自创名家一派,而且皆有上乘表现。邓析的出名是郑人赎尸的两可之辩。公孙龙的绝招是白马非马。他们讨论概念与对象的关系问题,既因辩论而引发,又超越论辩。

阴阳家谈阴阳,像邹衍等人本来辩术超群,邹衍论证“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而且一套阴阳运行转化学说,其实质不啻于给中国的劝导学提供了理论符号的摹本。这一点,在劝导集大成者鬼谷子那儿展示得淋漓之至。

法家似乎是反对说客策士的,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注重劝导研究。韩非子写了《说难》、《难言》等等精彩文章,专门研究了说服君王的难处和方法。不过,韩非子好像更适宜做学者,他的劝说成绩不理想,后来说秦王倒被关了起来。春秋说辩,来不得游戏,韩非深刻地看到了问题却找不到方法。尽管如此,还是非常了不起。

总之,当是之时,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一不精研论辩劝服技巧。后来《论语》、《孟子》、《左传》、《晏子春秋》、《战国策》的发行流传, 甚至首先是作为成功的劝服范本而脍炙人口。在齐国,建造了空前规模的稷下学宫。群贤毕至,极盛时愈数千人之众。他们谈政治,谈学术。同样,离不开研究和运用论辩与劝服艺术。三次担任学宫祭酒(大学校长)的现实主义儒家荀子奋笔写出专门研究论辩之道的学术论文,如《非相》等等。而孟子,这位理想主义派大儒亚圣则策马出行,继续孔子的未竞事业,去给诸侯君主们上思想品德课⋯⋯

这是中国劝导史上最为辉煌的时代,也由此形成中国的劝导特色和劝导传统。

——中国劝导尤为重视国家外交。与古希腊不同,中国的民主远没有发达到连普通公民都要学习辩论的程度。那种以数量产生智慧的民主政体虽然

幼稚,然而都是彻底的。春秋战国则不同,东周王朝的逐渐垮台留下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诸侯国。它们似曾相识却又疑忌重重,表页上不再有个大蜂王, 彼此之间的争霸称帝(在弱国则为图存自保)却更为激烈。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劝说的需要直接表现为外交的需要。所谓“一言以丧邦,一言以兴邦”, 确实有着生死攸关的意义。之后,天下合则谋交于外,天下分则纵横捭阖, 在春秋战国时刺激中国劝导兴起的社会因素,也始终影响中国劝导的方向。

——中国劝导主要表现为外交形式和进谏规劝。中国没有那种西方人所熟悉的法庭论辩或政治演说,它的纵向传播系统根深蒂固。即使在最为潇洒的情况下,说客策士看起来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但具体到一个国家,一个君主,依然是上下分明的纵向传播关系。劝导的对象是君主不是大众,是进谏而不是讨论。这种尊卑的精神,其实在很平常的劝导中也不自觉存在。

——中国劝导有着极强的实用观念。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软硬兼施, 敬罚并用,是纵横家们最为熟悉的拿手好戏,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因为劝导的对象主要是君主大人或有关的决策者,要打动君主之心,揣情摩意便显得极为重要。有人指出全部的中国劝导技巧都可概括为“揣摩”二字。苏秦总结早年当说客失败,“期年以出揣摩”,赵国策士虞卿也在总结前人经济基础上,专门写了“揣摩”一书。影响广大的《长短要术》和鬼谷子的劝导理论,也无不看重“揣摩”“酌情”和反应。说人难, 因为知人难。在某种意义上它倒是比西方更早意识到了受众的重要性和中心地位,更重实效。

——中国劝说的主体谋略既具有强烈的道德伦理色彩,又具有奇诡的灵活性。因为中国的文化发育正处于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期,社会统治秩序的恢复和稳定,自然成为它所关注的中心;面对于它的变化发展与认识,也为人们所重视。儒家学说要求根据一定的社会道德规范来规约传播劝导的各个方面,孔子,孟子身体力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老庄一派身求避世而全真养性,其阴摹自然的朴素辩证法也给劝导添注了更多的神秘性和灵活性。乃至兵家的诡诈,阴阳之变化,所有这些都无不对中国的劝导艺术产生深刻的影响。

黄河之水天上来,在特殊环境中发育成长的中国的劝导艺术,如今,已为世界所瞩目。

孔子的智慧中国的劝导研究不能不提到孔子。

大约在公元前 500 年,孔子当上了鲁国的中都宰,后又升至可空。孔子

一上任,两件事非常引人注目: 一件事是杀少正卯。

少正卯原是鲁国的大夫,曾与孔子同时讲学,把孔子的学生都吸引了过去,史书上有“三盈三虚”之谓。孔子不避嫌疑而杀少正卯的主要理由是: 心存邪恶而又说得头头是道;广为传播丑恶之事和错误言行———句话,是以传播劝说而治罪。

另一件事是“夹谷之会”。

这年,鲁定公与齐景公在夹谷会晤,以缓和两国关系,孔子随行。齐人

先是欺孔子“知礼而无勇”,欲以兵劫鲁侯,不料被早有准备的孔子所挫败。孔子正告齐国君臣:“两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乱之,非齐君所以命诸侯也。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于神为不祥,于德为愆义,于人为夫礼,君必不然。”齐王不禁讪然。谈判中,齐景公又命“优倡侏儒为戏而前”,借以轻侮鲁国君臣,又是孔子挺身而出,命有司以“匹夫荧惑诸侯罪”将优倡侏儒跺去手脚,“手足异处”。齐景公一败再败,气得责备手下大臣说:“鲁以君臣之道辅其君,而子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于鲁君,为之奈何?”由于孔子的机智和果敢,“夹谷之会”帮助鲁国收回了早先被齐国侵占的一大片土地。

两件事情看起来毫无关联,可都展示出孔子以正德治天下的决心,这也是孔子乃至儒家劝导思想的核心。

孔子认为,为了有一个秩序良好的社会,每个人都应该履行和他名分相符合的社会责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思想的传播也必须合乎仁义之本。其形式也必须遵守一定的礼仪规范。孔子建立了以大德为谋,以正名为纲的劝说思想。孔子坚决摒斥一切奸佞之谈,小人之辩。所谓“巧言令色鲜矣仁”。所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所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以及:“放于利而行,多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巧言、令色、足恭⋯⋯互亦耻之”;“巧言乱德”;诸如此类的言论在《论语》中比比皆是,明确表明了孔子的道德至上原则。他身体力行,删诗经,编“春秋”,评少正卯,教导学生努力之至。

禁忌是否定的倡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其反而,就是要依礼而视,依礼而听,依礼而言,依礼而动。正反相合,孔子的劝导艺术或可不避骈枝、分而述之:

其一,灌输与禁忌相结合,“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势浩大, 草亦随向,正面教育的作用始终是主要的,而且,社会结构愈是正常,由上及下的影响也就愈大,“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禁忌则主要是防止奸佞之论,小人之辩对社会造成危害,属于传播的控制或把关。至于中国的封建社会,历朝历代,对于意识形态都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从言论的净化,媒介的净化,到传播来源的净化(如坑儒与党锢之禁)。从外向传播的净化到内向传播的自我约束,可谓愈演愈烈,终至推向极端,有了明清的追究“腹谤” 之罪。所有这些,就不知是否属孔子题中应有之义了。

其二,语言传播与非语言传播相结合。道德教化不离力声倡导,孔子不仅要求“辞以达意”,而且告诫“言而无文,传之不远”,还要讲究言辩的艺术性。固然,在整个大环境的考察,还要注意各种非语言传播的配合,如服饰、举止、建筑、音乐等。几年前,国外有个汉学家来中国,当他走进故宫,看到宏大有致的建筑群和金碧辉煌的金銮殿时,不禁喟然而叹:“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封建社会”,这就是建筑对人的影响。《论语》中说,“郑声”淫荡、孔子“放之”。便是注意音乐的教化作用。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因为家境贫寒,死的时候连棺椁也买不起。颜父要求孔子把牛车卖了换棺椁。孔子不同意,因为与大夫们交往,是否坐车也是在传递特殊的信息。否则,便如沿街行乞一般。孔子认为君子应该:“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看起来不可侵犯、交谈温和亲切、然内容却异常庄重。如此学养也在非语言地传播道德教化的信息。

其三,言传与身教相结合,这主要是对劝说主体的要求。道德教化的可

信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劝说者的可信性。孔子说:“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要言行如一;君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人我如一;君子“其身正, 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要以身作则。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 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孔子这些话,直到今天仍是富有教益意义的。

其四,社会地位与传播方式的内在契约。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人在社会阶层上处于什么地位,其言谈举止必须合乎其应有的规范,这也是一个人为人处事的态度。《论语》记载:“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日高高不过山头,官大大不过老乡嘛,“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不卑不亢。有国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恭教而适中,受命接待外宾,“色勃如也”,脸色庄重,“入公门鞠躬如也”⋯⋯孔子自己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其五,确定性与灵活性相统一,乍一看,孔子的道德劝说似乎很刻板, 容不得半点含糊。孔子也确实要求君子应有内在的确定性:“君子定而不谅”, “当仁不让于师”。这是对的。但是另一方面传播劝导也要看对象,看具体情况,要有灵活性。一次,孔子要去卫国,蒲人阻挡,孔子被迫同意不去, 事后又去了。弟子问:“盟可负耶?”子曰:“要盟也,神不听”。使用权宜之计是可以的。孔子要求分清君子与小人,“君子易事而难说也”,“小人难事而易说”,君子容易共事,但内心坚定;小人正好相反,难以共事, 但摸准他的心理,稍微迎合就可说得高兴。对于一般的人,孔子要求切忌交浅而言深。“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已也。信而后谏,未信, 则以为谤己也。”要别人做事,一定要别人先信任自己,否则,还以为在利用他,向别人进言,一定要先估计对方对自己的信任程度,否则,别人还以为你在诽谤他。这些都是至理名言,孔子是不主张盲目用事的。

关于劝导朋友,孔子也说得很妙,“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劝朋友也要有度,不可则止”,否则反倒成了冤家,“事君敬,斯辱矣。朋友敬,斯疏矣。”适可而止,不必过分。

关于国家大事,孔子的态度也不是一味死谏,所谓“邦有道,危言危行; 邦无道,危行言孙。”这儿的“危”作“正”解。社会国家秩序良好,则正言正行;社会动乱,行为要端正,谈话一定要谦逊。乱世无章法,有理说不清,那就少说,不说,“无何言哉!”

孔子身处乱世而有一番整治天下,恢复常道的抱负,他的君子之辩,既与借舌辩谋利天壤之别,与一般中原逐鹿者也气象迥异。他在诡雾迷漫之处力图让道德伦理之光传得更远,在群鸡之中卓然鹤立,影响是极为深远的。自然,孔子也是难以见容于当世的。参加“夹谷之会”回来的,齐景公对孔子印象极深,担心邻国圣人执政而对齐国构成威胁。骨子却不以为然,他称赞孔子为“圣相”,但相信孔子必定不得君宠,果然,孔子不久就在一场政治阴谋中下了台。

得天书者,未必能得天命,斯言信乎?信夫斯言!

长短述要

战国策士们擅长的劝导方法,被史家形象地命名为“长短术”——“言欲令此事长,则长说之;欲令此事短,则短说之。”

非常形象。

问题是,同一桩事理,该如何长说,又该如何短说呢?劝导不是放枪射箭,总还得对方给予“配合”,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

妙策之一是辩说重点的变换。

事情总是可从不同的方向理解的,同一桩事情,价值的认定和事实的认定可以不同。

一次,韩、赵、魏三国与秦国发生对抗,周君派相国去秦国,相国怕被秦国怠慢,不肯去。有人劝他:“我不知道秦国是否真会轻视你,不过我知道秦国一定很想了解三国的内情,你如果快去见秦国,表示:‘我可以为您打探三国变化’一定会受重视,而在秦国受重视,在周国也一定会受到重视。”

这便是一种重点的转移,再举两例:

——秦国要攻打周国,周最见秦昭王说:“周国固然挡不住进攻,可是于秦国而论也太不利了,您使天下人害怕,又使天下人与齐国联合,而您的军队却在周地打得很累,力量对比秦国有什么好处呢?”

——军心浮动,秦昭王憎恨王稽,想连范唯也一起杀掉,范雎认罪,并说,“是大王亲自提拔了我这个异乡人,今天一旦公开处置,提拔的过失就要公之于世。我请求服毒自杀,并请大王用相国之礼安葬我。这样大王既惩罚了我的罪过,又避免了误用入的名声。”秦昭王受到了感动,反而比以前更优待范雎。

对于同一桩事情,不仅可以设法转移注意的重点,转移不了的,还可以强化一方来改变其中所蕴涵的价值判定。姚贾自辩是个著名的例子。

一次,韩非在秦王面前攻击姚贾是魏国守门人的儿子,曾在魏国为盗, 又曾在赵国遭逐,这样的人不该用。

姚贾回答“太公望在齐国见逐于妻子,在朝歌做屠户卖不出去肉,在棘津做苦力又没有雇用,可是周文王找到了他,一举称王天下;管仲是个商人, 还是被逐出鲁国的囚犯,齐桓公用了他,一举称霸天下;百里奚在虞国要过饭,被人转卖给秦国才值五张羊皮,可秦穆公用了他,一举臣服西戎!还有晋文公举用中山大盗也在城濮一举战胜楚军。这四个人,身有耻辱,天下所谤,可英明的君主举用他们,无不建功立业⋯⋯”

秦王说:“对!”反将韩非关了起来。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任何一种道理都可以找到支持的事实,如果将它们适当地组织起来,便会造成一种有效的气势来改变对方内心的价值认定。

长短变化之术,妙策之二是充分利用“合理”假设和推论。

一次在赵秦议和的谈判中,有人劝秦相范雎说:“议和一旦不成,秦又将派白起出战。倘胜,则令您尴尬(范雎提出议和);倘败,则秦国奉事赵国,也没有您的地位。因此,就别向赵国要太多的土地了,只要赶紧送来就成。”

这里,对方的假设是多要土地可能使议和不成;议和不成则可能会导致秦国出兵,而且可能派白起出兵;双方交战则可能秦胜也可能赵胜;梨胜则范雎的对手占上风,赵胜则连秦国也没有地位。

应该说,上述假设的情况不是没有可能,问题在于不能将可能性就作为必然性。事物的发展有无限的可能性,可能性也有大小之分。多要土地是否一定会导致会谈失败,有可能;但是要看对方当时的实力对比。议和失败秦国一定出兵吗?有可能,但未必。赵国与其他国家的联盟如果做得好,完全

可能遏制秦国的野心。秦国战胜则必定白起得势吗?也未必,秦国战败,真会屈俯赵国吗?可能性就更少了。

看到可能性固然不错,倘故意选择只有利于自己希望的可能性,看似步步有理,结论却可能非常荒谬。每个人每时每刻都有死亡的可能,但是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其可能性很小,几乎用不着考虑。一个袋子里装着一白一黑两个球,摸出白球的可能性很大;倘若是一白九黑,可能性就变小了;倘若一百万只球里只有一只自球,可能性固然也还存在,却完全小得已经根本用不着考虑了。

但是在劝导中则不同,劝说者可以灵活地揣摩对方的心境和愿望,可以投其所好,制其所愿,取得对方的“配合”。从而,将老鼠可能打败大象这一微弱的希望变成无可辩驳的必然结果。

长短之术,妙策之三是充分运用比喻类比。

战国游说中,陈轸以画蛇添足劝阻昭阳不攻齐国,江乙以狐假虎威讥讽昭奚,恤借楚王之势而作威,宫之奇以“唇亡齿寒”劝虞公不可助晋灭虢, 无不极其生动。陈轸、江乙、宫之奇都是善辩之士。公元前 598 年,楚国借讨伐陈国乱臣之名,灭了陈国,楚使申叔问楚庄王:“某家的牛踩了别人的田,田主就把牛给夺走了,这么做合理吗?”楚王说:“牛踩田地固然不对, 为此夺人之牛也太过分了。”申叔立即接过话头:“大王能明断牛案,为什么对陈国的处理却另有标准呢?陈臣作乱固然当代,由此灭其国就与夺牛相差不多了。”楚王顿时醒悟,不顾全国舆论而恢复了陈国的独立。灭国而又复国,内在原因固然是当时楚国羽毛未丰,正是该以德取信诸侯的时候,但是,申叔的比喻却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宽泛地看,似乎中外的论辩专家都非常重视比喻在论辩论理中的作用, 然而只有在中国,它才获得了普遍的哲学意义。我们的古人信奉天人合一, 相信万事万物都有着共同的规律。这样,一个恰当的比喻能够迅速拉近人们的生命空间。它不仅起到形象生动具体的传播作用,更可以使得微妙情绪化作感人的共鸣力量,有很强的劝服作用。孔子说,“能近取譬”;荀子说, “以人度人,以情度情”,韩非说,“同类相推,异类比喻,”墨家要求善于使用“譬、侔、援、推”,至于孟子,更是善于设譬,滔滔不绝。一本《孟子》设譬论证达 61 处之多。比喻在中国古代,已经不仅仅是说明的方法,而是思维的方法,是宇宙理论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呢,事情越重要,出错的可能性也越大;武器愈有威力,误用造成的损害也愈明显。设譬论证与事实论证不同,它可以便合理想象发挥到一个极限,随心所欲,因此也愈可能被用来支持偏执的立论。

还有其他一些实行长短的劝说方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变幻无穷。

《战国策》因专记纵横家之言行,而被称为《短长书》。选缀数例,以志长短之趣:

——杜赫想让景翠得到国君重视,进谏说:“张网罗鸟,最妙的方法, 莫过于置于有鸟无鸟边缘之地。所以,向地位低下的人施恩是白费钱财;向有权有势的施恩反遭轻视,最妙的对象,莫过于是那些现在身处困境而将来必定显达的人啊!”

——春秋时,周文君任用吕仓为相国,国人鼓噪,周文君又想罢免吕仓。吕仓的朋友进谏说:“凡国家之事,总有人批评,有人赞扬,那是免不了的。真正的忠臣善于把批评留给自己而让赞扬尽归国君。从前宋公平让农忙的百

姓筑高台,子罕赶紧辞了相国去当司空,于是老百姓就骂子罕而称赞宋君。齐桓公在官内开七个市场又有七百歌妓,管仲就有意授受重赏来掩盖桓公的错误。相反呢,如果大臣得到赞扬多,对国家可不见得是好事,它可能会结党营私。《春秋》里面几百起臣杀君的事件,都是声誉很好的大臣干的。周文君于是没有罢免吕仓。

——秦惠王扣留了楚使景鲤,想用他和楚国交换土地。景鲤说:“现在, 齐国和魏国之所以争先恐后地来讨好秦国,还不是秦楚联合吗?大王扣了我,就向天下宣布两国要断交了。秦国孤立无援,谁又会看重它呢?请大王三思。”惠王于是放了景鲤。

——邹忌与晏首同时为官,邹忌推荐的人多,齐宣王很不喜欢。邹忌主动说:“大家都认为家有孝子一人不如孝子一群,晏首推荐了几个人呢?” 于是,齐宣王反认为晏首在堵塞贤路。

——孟尝君被赶出齐国,原来随从一哄而散,恨得他写下了五百条罪状等日后清算。谭拾子劝道:“你看那市场,早上熙熙攘攘,傍晚就寥无一人。不是人们晚上不喜欢市场了,那儿没有需要的东西啊!你的属下贵盈而贫虚, 不也是这个道理吗?”

孟尝君于是撕了五百罪状,不再提起。

——魏惠王死,预定出葬那天大雪纷迷,深得可埋没牛眼。大臣们于是劝太子改日举行葬礼,让老百姓少受点苦,为国家也省点钱,太子坚决不同意,不愿为劳苦或省钱而行不仁之事。

惠施被找来了。

惠施说:“当年,王季历葬在楚山脚下,山水侵蚀,将棺材前的横木也露了出来。周文王说:‘啊,先王一定是想看看臣下和百姓罢!’于是将棺木抬出来,布置好了让百姓辞见,三天后才改葬。这可是文王的义举啊。现在安葬日期虽定,可大雪困阻,太子急于下葬是否有赶紧了事的嫌疑呢?可能先王想稍作停留以安抚国家和百姓,才让下的这么大的雪。果然如此,延期而另择吉日正是文王的义举,难道还有谁视效法文王为耻辱的吗?”

太子心悦诚服,听从了惠施的劝告。

钓 情行长短之术,要在“钓情”。

韩非子说:“说法之难,首先难在知道听话人心理。倘对方重名而以厚利说之,则会误为平庸,倘对方重利而以好名说之,则会误为虚伪。至于君主过而评说之,君主密而明说之,君主恶而劝说之,不仅于事无救,劝说者连生命也会发生危险。与君王议论大臣,别人会以为在离间君臣:与他人议论小人,让人觉得在买弄权势;议论君主宠臣,容易被当做攀援附骥;议论君主弃臣,容易被当作借以试探;顺言议事,会被说成胆小怕事;广征博引, 又会被当成傲慢无礼。”

“钓情”,就是要用各种方法探侧对方的心理意向,有的放矢。宋人赵蕤的《长短术》总结说:

战国时,齐王后死,齐王欲立新后,薛公田婴便献上十对耳环,其中一对特别精美。第二天,他巧妙探知那副耳环送给了谁,就劝齐王立谁人为后。齐王非常高兴,自此而后对田婴信任有加。

此为借物钓情。

申不害是韩国重臣。一次,韩昭王问他该与哪个国家亲善?申不害没有马上回答。他先让手下两个谋士分别向韩王进言,自己暗中观察韩王反应, 再去回答韩王提出的问题。韩王非常满意。

这是以言钓情。

晋王平公准备入侵齐国,先让范雎探听虚实。

范雎在酒席上要用景公酒具,晏子随后吩咐给景公另换新罇,范雎佯醉作舞演奏周乐,齐太师严厉拒绝,范雎怒而离席。晏子对景公说:“范雎为人知书达礼,此番一定是来探测我看臣之志,故绝之。”果然,范雎回国, 力言“齐未可伐也!”

这是借事钓情。

齐秦交战,齐将匡章深入敌阵,纷纷有人向齐宣王报言匡章叛变,齐宣王不信,说:“匡章在出师前,我曾向他许诺胜战后一定改葬其母,其母因得罪其父被杀,埋在马厩之下。匡章说,‘不是我不能迁,实在是父亲死得突然,没留下遗嘱,随意迁葬是欺瞒死去的父亲,所以不敢为也。’因此, 我知道匡章不会叛主。”

言未毕,捷报匡章大败秦军。这是以志钓情。

春秋末,张孟谈劝赵襄子等人背叛智伯,朝见时,智伯部下智果见张孟谈神色骄矜,又见赵襄子等人脸色有异,于是进言智伯。智伯不听,智果改名出走。

张孟谈对赵襄子说:“从智果的表情看他心已有疑心,出来后又改换姓名,智伯肯定也很快会醒悟的。”

于是,连夜决堤,水淹智伯。这是以视钓情。

隐士在中国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力量,他们不少人信奉天下有道则用,无道则藏的原则。譬如晋朝殷浩,名声极大。当时人们便是看他出仕还是隐居, 进而推测天下的兴亡。

这是以贤钓情。

《铃经》中说:“喜则形于颜色,怒则盛气凌人:欲则耳热眼亮、惧则胆颤腿软,忧则惧而沉静。”

此为以色钓情。

这里举个例子,曾国藩在与太平天国作战时,一度显露败象,当时,大儒王湘绮提出请假回家,曾国藩于是想与他谈谈。一天晚上,曾国藩去看他, 见王湘绮在书房专心看书,就站在后面不去打扰,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悄然退去。王湘绮并不知晓。第二天早晨,曾国藩送来很多钱,诚恳安慰一番, 让王湘绮立刻就走。有人问这个事,曾国藩说:“那天晚上半个时辰王湘绮看书而未翻一页书,可见去意已决。还是让他回去罢。打仗胜败,自己也没有把握,怎么可勉强朋友呢?”王湘绮当时之色,恐怕就属于忧色、惊惧而沉静。

钓情者,重在自然隐密,否则自身倒可能被反而钓情。

楚国郢都一桩官司三年未决,有人想知道主管昭奚恤的态度,便请求说:“郢都某某人的住宅,我想买下来,”昭奚恤当即驳回。于是,那人知道了昭奚恤的想法,而昭奚恤呢,也知道了那人的用意。事至如此,便是作

贱得王侯千金似下流了。

虽然,只要多想想说话之难,钓情还是必不可少的。再引东汉史家简悦之言以为鞭策:

下属说话之难,言即罪随:检举过错是忤逆,劝勉鼓励是巴结;话说得好,显得水平高,说话不当,又被认为愚笨不可及。同意而先言,会讨厌抢了自己的高见,同意而后言,又是随声附和。违下从上是阿谀奉迎,违上从下则没有个性。与众同意,是顺风转舵,与众相左是出风头。言语浅显是陋识,旨意深远则不理解;见解独到,众人恶其智于众人。不会称赞;见解一般是附和众人,也不得称赞。谦让不争是无能;言不经意被认为心怀隐情; 竭力进言则被认为不知自量。言而无效会招致埋怨,言而有效则认为本该如此。利上则不利于下,便于左则不便于右,合乎前则不合乎后。

上意难揣,下情也难以上达。

说话难,孔子愤言:“我欲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