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件的可信性
在这一节里我要提出一个非正统的意见,即与件可能不带确定性。到现在为止存在着两种看法:第一,在知识的明确表达上我们是从本身带有必然性的可以被定义为“与件”的一些前提开始的;第二,既然任何知识都不带确定性,所以并不存在与件,但是我们的合理信念形成了一个关闭的系统。前一种看法是传统的看法,是从希腊人传下来的,在欧几里得几何学和神学中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后一种看法,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是黑格尔首先提出的,但在我们这个时代为杜威所拥护而产生了最大的影响。我 392 要提出的是一个折衷的看法,但是大体却偏向于传统的看法而不赞成黑格尔和杜威所主张的那种看法。
我把“与件”定义为不依靠从其它命题得出的任何论证,本身就具有某种程度的合理可信性的命题。显然一个论证的结论不能从论证得到比属于前
① 是否包括 Z 要看我们是否把“Zoo”当作一个词来决定。
提更高的可信度;因此,如果有合理的信念这类东西的话,那就必然有不完全依靠论证的合理信念。由此并不能得出这个结论:有着完全不是从论证得出其可信性的信念,因为一个命题可能同时本身可信而又是从其它本身可信的命题得出的结论。但是由此却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每个不管具有多大程度的合理可信性的命题一定不是(a)只靠它本身,就是(b)只作为本身具有合理可信性的前提的结论,不然就是(c)因为它本身具有某种可信度,并且还是通过证明性的或概然性的推理从本身带有某种可信度的前提得出的结论。如果所有本身多少具有可信性的命题都带有必然性,(c)这种情况就没有什么重要性,因为任何论证也不能使这类命题带有更多的必然性。但是按照我所主张的看法,(c)这种情况却具有最大的重要性。
凯恩斯采用了传统的看法,他在他写的《概率论》第 16 页上曾经提出这种看法。他说:
“为了使我们对于具有低于必然性的概率的 p 可以抱有合理的信念,我们就必须知道一组命题 h,并且还要知道某个断言 p 与 h 之间的概率关系的次要命题 q。”
“在上面这个说明中,我们排除了一种可能性。人们假定我们对于 p 不能抱有程度低于必然性的信念,除非靠知道属于上面所说类型的一个次要命题。换句话说,这类信念只能通过觉察到某种概率关系而产生。⋯⋯所有通过对于直接认知的客体的观照这种完全直接的方式,而不是掺有任何论证以及通过对于任何其它知识对它的逻辑关系的观照,而得到的知识相当于必然的合理信念而不是只具有概然程度的合理信念”。
我想批驳这种看法。为了这个目的我将考察(1)模糊的知觉,(2)不确实的记忆,(3)对于逻辑关系的模糊不清的认识。
- 模糊的知觉 看下面这类常见的经验。(a)你听见一架飞机掠空而过;最初你确信你听见了这种声音,最后你确信你听不见这种声音,但是中间有一段时间你却不能确定你仍然听到还是不再听到这种声音。(b)你在天明时观看金星;最初你看见这颗行星照耀得很明亮,最后你知道日光已经使它看不见了,但是介乎这两个时间之间这一段时间你可能怀疑你是否仍然看得见这颗行星。(c)你在旅途中可能带上许多跳蚤;你开始驱除它们,最后你确信你已经达到目的,但是在中问一殷时间你却不时受到可疑的痒的感觉的袭击。(d)你错用了盛醋的壶来煮茶;结果糟不可言。你把壶刷洗一遍再用,但是那种不好的味道无疑仍然存在。经过第二次刷洗,你就怀疑你是否还能尝到醋的味道;经过第三次刷洗,你就确信不再尝到醋的味道了。(e) 你的下水道坏了,你请来一位管匠。最初在他修理之后你确信那股难闻的气味已经消失,但是经过不同程度的怀疑阶殷,你会逐渐确信又闻到了那股气味。
这类经验是大家都熟悉的,任何关于以感官知觉为基础的知识的理论都必须把它们考虑进去。
- 不确实的记忆 在《暴风雨》(第一幕,第二场)中,普罗斯波罗让米兰达探索一下“过去时光的黑暗深渊”;她说:“我不是有四五个侍女照管过我吗?”接着普罗斯波罗证实了她的带有怀疑的回忆。我们大家都有过这类感到不十分确实的记忆。一般来说,如果值得做的话,我们能够从其它证据来判断记忆是否确实,但是这对于我们当前的题目却没有关系,我们当前的题目是记忆本身具有某种程度的可信性,尽管这种程度远远够不上完全
的必然性。一个具有相当大的可信度的记忆对于使我们相信某件我们对之具有其它证据的过去发生的事件的理由来说也构成一个增添的因素。但是这里必须明确一点。记得不确实的过去事件本身就有部分的可信性;但当我把回忆当作相信的一个理由时,我就不再把过去发 394 生的事件当作与件,因为作为与件的并不是过去发生的事件而是现在的回忆。我的回忆给予被忆起的事件以某种可信性;至于可信性有多少,这一点我们可以根据关于记忆错差的频率统计研究以归纳方法大体断言出来。但是这与作为与件来看的过去发生的事件却是两回事。这类与件必须由记忆补充是一个我已经在别的地方讨论过的题目。
- 对于逻辑关系的模糊认识 任何一个不具超人数学能力的人,如果他研究过数学的话,一定经常遇到几乎不能“看出”一个证明中某一步的经验。理解一个证明的过程由于把步骤划得很小而变得比较容易,但是不管我们把步骤划得多么小,在问题非常复杂的情况下总有一些步骤是困难的。显然如果我们已经尽可能地把步骤划得很小,每个步骤就必然是一个与件,因为不然的话,每一个企图证明的努力都会陷入没有止境的后退。比方说让我们看一个巴巴拉式的三段论法。我说:“凡人皆有死”,而你的意见也和我一致。然后我说:“所以苏格拉底有死”,而你却说:“我看不出这个结论是怎样得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办呢?我可以说:“你看不出如果f(x)
永远为真,那么f(a)为真吗?你看不出因此如果ϕ(x)永远蕴涵着ψ
(x),那么ϕ(苏格拉底)就蕴涵着ψ(苏格拉底)吗?你看不出我能让‘x是一个人’代替‘ϕx’,并且让‘x是有死的’代替‘ψx’吗?你
看不出这就证明我的论点了吗?”一个学生能够理解这套说法而不能理解原来的三段论法肯定是个心理学上的怪物。而且即使有这样一个学生,他还是必须“看出”我的论证中的步骤。
由此可以看出,当我们把一个论证讲得尽可能简单的时候,每一步中所断言的关联就必须是一个与件。但是每一步中的关联都具有最高度的可信性却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使是最好的数学家有时也会出错。事实上,我们对于命题之间的逻辑关连的认识就像我们的感官知觉和记忆一样,是可以按照它们的可信度来排列的。在有些认识中,我们对于逻辑关联看得清楚到无可怀疑的地步,而在另外一些认识中,我们对于逻辑关连的认识却模糊到没有把握说出我们是否看到这种关联。
以后我将假定一个与件,按照在本节开始所规定的意思来讲,在或多或少程度上可能是不确定的。我们在理论上可以把这种不确定性和那种从数学的概率得到的不确定性连系起来,如果我们认为一种不确定性可能大于,等于,或小于另一种不确定性的话。举例来说,当我认为我听见一种很轻的声音而不能确定有无声音的时候,在理论上我就可以说:这种声音的发生与掷骰子出双六具有同样程度的合理可信性。在某种程度上,这类比较可以通过收集关于模糊感觉的错误证据并找出它们的频率来加以检验。所有这些话都是含糊不清的,我看不出怎样才能把它讲清楚。但是无论如何它让我们想到与件的不确定性具有数量的性质,可以等于或不等于从一个概率推论得到的不确定性。我将假定这是事实,同时也承认在实际应用上难以对与件的不确定性进行数值测定。我们可以说在怀疑使得相信与不相信处于平衡状态时, 不确定性就是一半。但是这种平衡只有通过内省才能得到,是不能用任何检
验来证实的。
承认与件的不确定性使得计算一个命题的合理可信性的方法变得复杂起来。让我们假定某一个命题 P 本身具有可信度 x,这就作为一个与件;并且让我们假定还有若干命题的一个合取命题 h,它本身具有可信性 y,根据这个合取命题我们可以通过一个具有可信性 z 的论证而使 p 具有可信度 w。在这种情况下 p 的全部可信性是多少?也许我们想说它是 x+yzw。但是h 显然除了本身的可信性以外还有推导出来的可信性,这一点也会增加了的可信性。事实上,这些复杂情况很快就变得难于驾驭。这就产生了某种接近黑格尔和杜威的理论的东西。
如果已知许多命题,其中每个命题本身都具有相当高的可信度,并且已知一个推理系统,通过这个系统这些不同的命题可以增加彼此的可信性,那么最后就可能得出一组从整体来看具有根高的可信度的互相关联的命题。在这一组命题之内,一些命题只是通过推理才得出来的,但是没有任何命题仅仅是前提,因为那些是前提的命题同时也是结论。我们可以把知识的大厦比作由许多桥墩支持的一座桥梁,每个桥墩不仅支持着车行道而且通过互相连结的铁梁还能帮助其它桥墩的稳定。这些桥墩相当于本身具有某种可信性的命题,而桥的上部则相当于只是通过推理才得出的命题。但是尽管每个桥墩可以从其它桥墩得到力量,支持全部重量的还是坚实的地面;同样,支持整座知识大厦的还是本身的可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