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之苦

刘久洲是 1939 年 8 月底,随周副主席从延安乘飞机飞抵新疆的,周副主席没有让他一同去莫斯科,叫他在新疆等候,回来后再一同返延安。因为在那里根本不需要我们自己的警卫人员去保卫,所以刘久洲一直留在八路军办事处。年底,国民党顽固派发动反共高潮,势孤力单的八路军办事处工作人员,随时准备战斗,甚至准备被抓去坐牢。这种生活,长征时候也好,在重庆久住的时候也好,刘久洲都是过惯了的。在那些日子里,他度日如年,只盼望周副主席能够早日治愈回国,把顽固派的反共气焰打掉。

周副主席乘苏联飞机回到兰州,再到西安,然后返回延安。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沿途的国民党军政官员均以礼相待。有的官员甚至自称曾是周副主席黄埔军校时的学生,恳求给予赐见。尽管如此,刘久洲仍防有诈, 昼夜紧张地随侍左右,如入虎口,这一趟定要确保安全!

3 月 24 日,周副主席的座车进了家门——陕甘宁边区,住到甘泉县,周副主席同毛主席通了个电话。3 月 25 日上午,又顺利地通过了劳山隘道。通过劳山隘道时,有人指点哪是 1937 年周副主席遭到土匪的伏击遇险的地方, 刘久洲还回忆了当时自己身中两弹重伤在地的战斗情况,还觉得毛骨悚然。傍午的时分,人们盼寻已久的延安宝塔,已经遥遥在望了,车上的人又兴奋又轻松。

延河的水清澈见底。延安人从河里排放着躐石上连走带跃穿过去,周副主席的座车则从躐石旁边,加大马力过河一上坡到了杨家岭。

周副主席安全地回到了延安,刘久洲一块石头落了地,放下了紧张的心, 但同时又多了一重忧虑。延安这地方位于黄土高原,即便到了夏季,也还带点“早穿皮袄午穿纱”的味道,所以尽管现在已是 3 月底,给人们的感觉依然寒气逼人。早、午、晚乍寒乍暖,这种鬼天气,对于受伤的人无疑是一种折磨。刘久洲自己就深有体会,他在劳山负伤后,每遇天气变化,就感到酸痛得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也摸不准是哪个部位。除了忍着,别无良策。常言道:“病身最觉风霜早。”他以自身之痛度周副主席之苦,深知周副主席工作繁累,今后要长期受罪的!虽然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从未听到周副主席说过他的苦痛。

那么,在周总理的后半生里,这只残臂有没有给他带来痛苦呢?回答是肯定的。我自 1945 年到他身边工作以来,朝夕未离,也未听到他或是其他同志向我交代过他有酸痛的问题。不过,据我观察(我是十分注意观察的), 确有令人担心之处。比如进北京之后,他常到群众中去活动,年轻人和他握手时总是使劲摇他的胳膊,有时还被挤得架空起来动弹不得。每逢碰到这种情况,我总是很着急,总担心他的右臂接骨处被摇断。有位医生奚落我这个“土包子”,说愈合的部位甚至比原生的骨头还要结实。——怪不得总理常批评我们不注意学习,回想起来,这种常识性的笑话我们着实闹了不少。

刘久洲和我们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伤残确实在折磨着他,确实给他在工作和生活上带来了许多不便,有难言之苦。

有两件小而又小的事,可以说明。

有一次盛饭,有几颗饭粒粘到了他右手小指的下侧。他想用舌尖舔到嘴里,但是,他的手背不能像正常人手背那样,可以翻过来伸着脖子去舔,只

好放下饭碗用左手去扳着舔。还有件事就是剪脚指甲。周总理认为让工作人员为他剪脚指甲是不礼貌的,每次洗完脚都是自己剪,但伤残的手臂给他造成莫大的困难:勾着腰,盘着腿,扳着脚,将要剪上却又滑脱。他时常因此累得满身是汗。

再就是握手。他大约是世界领导人中握手最多的人之一,每次握手,都被满握而摇臂。有一次他和人握过手之后回到办公桌上,肌肉萎缩的小时使他批文件字都变形了。

摄影师在抓拍人物时,常常是抓住要抓拍人物的风姿,一按照相机的快门,咔嚓一声即可完成。他们在抓拍周总理的形象时,总在他双臂交合在身前之际,这是他们认为的最好时机。这是他们的角度。我们当警卫员的却不同了,我们这时所看到的不是摄影师们认为的风姿,而是他下意识地用左手去抚摸他的伤疤之处。

1958 年夏天,警卫员赵行杰随周总理去十三陵水库工地劳动了三天,回来说,他自己这次是去干了几天脑力劳动——费了脑筋。

那年夏天,北京十三陵水库开工,按照党中央和国务院干部参加体力劳动的规定,周总理带领国务院机关干部编成的一个队,去劳动。工地组织劳动的人,为了照顾他,派他干轻活,他说那是“象征性劳动”,执意去挥镐挖土石方,扬锨装车。由于他胳膊伤残,动作别扭,镐头下去落不到正地方, 装车也装不好,就想推推独轮车也还是可以做到的。谁知独轮车并不那么好推,再加他的两臂不能平衡地使用力量,推着推着,独轮车一歪,把石块倾倒在行车道上,妨碍了整体的工效。赵行杰费尽脑筋想主意使他劳动得满意, 但都未成功,后来说,我推车你拉车吧。于是两个调换位置,由赵行杰推车, 总理拉车。尽管如此,赵行杰仍不能不动脑筋。他理解总理,得给总理个出力的机会,但是工地的小车道修得很平坦,没有上下坡,要叫总理出力也难, 谈到这几天劳动的时候,赵行杰对我们说:我推车如果不出力,叫总理用力去拽,那我还算个什么警卫员呐!但是我一出力,总理就没法出力去拽了, 埋怨我特意照顾他,成心不让他劳动。拉车的绳子短了,我担心车上的石头会掉下来砸着他,长了,他又说拽不上劲——那只右臂弄得他实在不痛快。

总理说,他刚 60 岁,不能算作者年,即使老年,也还要参加劳动。

因右臂伤残终究使他未能和大伙儿一样劳动而抱憾。我们工作人员则因另一件事为他抱憾,就是他一生未能学会游泳。他不是不能学,而是那只右臂妨碍了他,使他难以学会,说明现实生活并不像他说过的“能够用它进行工作和生活我就满意了”那么简单。

1960 年初秋,毛主席、周总理、刘少奇等中央领导同志在广州议事,暇时到越秀山上的游泳池去游泳。毛主席是行家,很能游。总理和少奇不会, 两人每人捧着一块轻质木板学,少奇学会了,总理没学会,但由此引起了他学游泳的劲头。

1961 年夏天,中央到北戴河办公。他住在三十四号楼。这楼原是一个旧官僚的松林别墅,出院门就是海上的第三浴场,北戴河的河水吸引着每一个人。中央领导人几乎个个都会游泳,他看着眼热,一天他向我说:我要学会游泳。又说:你们都不会教,就请位会教的同志来教我。看来他是决心要学, 我们也为他能够学会游泳增添体力而高兴。

在北京的国家体委的荣高棠,不仅是个热心肠,而且是个办事不挠头的人,接到我们的电话,立刻把少年游泳班的女教练黄莲华找了去,交待说:

“小黄,你马上收拾一下到北戴河去,有重要任务,车站有人接你。去干什么,不要问。”前不久,我们打听到阔别 27 年之久的黄莲华的住处。她和女儿出来接我们,小黄格外高兴。一开头就意味深长地说:我去北戴河以后, 教周总理、刘主席、朱委员长、陈云同志游泳,那时的年龄就是我女儿今年的年龄——25 岁。

她说:总理没学会。她用右臂模仿起总理学游泳时的艰难动作,她知道我们会会意的。

那天她赶到第三浴场,总理早已经到了。这是自 1954 年夏天中央搬到北戴河办公之后总理第一次下海。周总理对她说:小黄,你这个教练知道我吗, 我这个学生不好教呵。显然,他对学游泳是有信心的。但还是说:你看我能学会吗?

小黄说:“一定能!总理你先掌握仰泳,会了,别的姿势跟着就掌握了。”周总理在水中试着仰浮,不一会就能浮起来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克服

自身的重量浮在水面上,又新奇又高兴。他说:“看样子有希望!谢谢小黄。”他瞅了瞅浴场休息室的大挂钟,走上岸,高兴地对小黄说:“下回再来教呵。”邓大姐也在沙滩上来看,高兴地对小黄说:你要帮总理学会呵。周总理很有信心地接过去:“我是能学会的。”

小黄一边回忆当年的情景,一边寻找她和总理、刘主席等人合拍的纪念照。他说:

接着几天就是练习仰泳前进,他用双臂拨水,常常拨到脸上,又发生了原地转圈,我很着急,没有想到他的右臂是弯曲的(她从未训练过残臂运动员)。总理心里明白,他说:你们用两只手划,而我的右手只能把水拨到自己身上。

小黄教他有意识地让左臂迁就右臂,后来果然成功了。但几天之后,周总理意识到老用左臂迁就右臂很困难,就向小黄说:我是游不到头啦(意思是说他不能单独游到 200 米远的设防鲨网的地方),还得几个人陪着我,从明天起不学了。在场的人无不引以为憾,过两天周总理要回北京。小黄说: “回北京后我去中南海再教你,能会。”周总理欣然答应了。

回到北京,小黄每天带着希望去中南海游泳池,一边等周总理,一边教别人。但是因为工作太忙,他没有来,他从来也没有来这里游过泳,只是毛主席在这里游泳时,他到这里来谈过工作。随后,天气转凉了,小黄,这位怀着报效祖国赤子之心的印尼归侨,当时中国国家女子游泳队的骨干,终于没有教会周总理游泳,荣高棠交给她的“重要任务”终于没有完成。

过后几年,周总理夏天到北戴河办公,也到海边坐坐,再没有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