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日活动缺席

陈世旭

小学六年级开学不久的一个星期一,我们班的胡强一上午都没有来上课。不知是生病了,还是家里有什么事,也没见有什么人给他送请假条来。上星期六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他还好好的,难道是星期天或者今天来上学的路上出了什么事?

班主任很着急,上午临下最后一堂课时,对全班说: “谁家离胡强家近,或者是要路过胡强家,能不能中午去胡强家看看。” 我马上就站起来说:“我去。”

我是班长,又是中队委员,我觉得只有我最应该去。虽然我的家和胡强的家离得很远,也不顺路。

下了课,我飞快地往胡强家跑。到他家的时候,满头大汗,浑身都湿透了,我用手擦汗,手上的墨水沾到脸上了(我后来照镜子,才知道那是一副肮脏调皮的样子,很难看,很可笑)。胡强奶奶看见我,很不高兴。说:

“又来了,又来了,你们把他给害成这样还不算吗?” 她不定把我当成哪个捣蛋鬼了。

我也来不及解释什么,只是急着找胡强。

胡强生病了。昨天他同邻居家的一帮孩子出去玩,不知吃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回来就又吐又拉,发高烧。他爸爸在外地工作,妈妈又出差了。他奶奶吓坏了,急得要命。幸好邻居中有一个就是医生,给他吃了药,打了针。到今天早上,烧退下去了,拉肚子的次数也少了些,但由于病菌感染严重, 还需卧床好几天。

一天多不见,胡强瘦多了,眼睛凹下去,脸色苍白泛黄。他本来身体就不算好,这下更折腾苦了。

看见我来,胡强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我也很难过。

胡强在我们班上,成绩属于中上。他学习很自觉很认真。他的爸爸妈妈对他要求也很严。他曾经把他爸爸从遥远的戈壁滩写来的信拿到班会上读过,许多同学都给感动得哭了。

我拉着胡强的手,安慰他说: “你安心躺着吧,你缺的课,我给你补上。”

当天下午放学以后,我背着书包又到胡强家来了。我把今天上的每堂课的内容都讲给他听。对新学的内容,就照老师的样子反复讲解,完了又和他一块把当天的作业做完。他的作业本,由我带到学校去。

星期二,星期三,都是这样。每一次我离开胡强家的时候,都到了晚上。城市到处都亮起了灿烂的灯光。我走过繁华的街道,又穿过僻静的小巷。头上不时是闪闪烁烁的霓虹灯,不时又是轻声细语着的茂密树叶,我很疲倦, 又很愉快。我想着胡强在看见我给他补课后完成的作业得到满分时的开心样子,我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开心。胡强奶奶因为一开始错怪了我,很后悔,老是在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自己的不是。每次我给胡强补完了课,她都强拉住我,非要我吃过晚饭再回家。我说什么也不肯。哪能呢,我并不是为了让人感激才来帮助胡强的。虽然胡强在班上并不算我最要好的伙伴,但我是班长, 是中队委员呀。

星期四下午,按课程学校没课。吃过中饭,我就急急忙忙去胡强家了。今天的作业比往常要多,而且今天上午的语文和数学都上的是新课,得好好给胡强讲讲呢。

给胡强补充课,开始做作业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什么,手慢慢停下来, 然后,就一下子愣住了。

我记起来,今天下午,应该是这个学期开学之后的第二个队日活动时间。我一心急着给胡强补课,居然把队日活动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要是现在回去,也许还能在队日活动结束之前赶上。我看了看胡强,发现他也正在静静地看着我。 “你也在想吗?”他轻轻问。

我一怔。 “我有个问题要问。”

他肯定等了我好一会儿了。他以为,我也是被什么问题给难住了。

他问的那个问题,说明我刚才给他补课时的讲解,有几个地方不够清楚。我于是又仔细地反复给他讲起来。

他终于弄明白了,重又埋下头,笔尖“沙沙”作响地做起作业来。

可我的脑子却越来越乱了。迎风飘扬的火红的队旗;嘹亮激越的队鼓队号;唱着快乐的歌,踏着整齐的步伐向前走的同学们;辅导员老师期待、困惑和责难的表情,像过电影似地在我眼前闪过。我怎么也安不下心来。但我又不能离开胡强,我怕他还有什么问题要提出来。再说,我也不应该让他知道我缺席了队日活动,那会使他觉得好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我就那样心里乱得像团麻似地默默坐着,一直到胡强把所有的作业做完。时间已经晚了,队日活动肯定已经结束了。我暗暗叹了口气,帮着他把作业从头到尾检查一遍。

胡强好像看出了什么,问:“你怎么没有做作业?” “我想回去做。” “你也不舒服了?很累,是吗?”

“没有。”

胡强明显不相信我的话。可我没让他再问什么,赶紧走了。

走着走着,我忽然跑起来。连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我跑到学校来了。 学校里静悄悄的。连那些每天在操场上踢球踢到很晚的学生也都回家

了。教室的门锁着。我因为是班长,有开锁的钥匙。我很执拗地开了锁,走进去。

教室被打扫得很干净,队日活动的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对着空荡荡的教室,我很想哭。

从上学读书的第一天起,无论是上课,还是学校和班级的集体活动,我从来没有迟到过或早退过,更不用说旷课和缺席。

可这一次队日活动,我缺席了。缺席的原因,是因为我压根就忘记了这件事。我本来是完全可以在参加了队日活动之后,再去给胡强补课的,前几天不都是下了课以后才去的吗。班主任和辅导员老师是肯定要生我的气了。我也没法让他们原谅我,因为我不会把给胡强补课的事告诉他们。星期一那天下午,我只把胡强生病的事报告了班主任,并没有说出我要给胡强补课的打算。

只有让他们认为我是无故缺席了。

天完全黑下来。教室外面的路灯亮了。昏暗的灯光从窗户渗进来,把教室照得一片模糊。我站起来,没精打采地回家。路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不再让人快活,微风拂动的树叶也不再那么动听。我仰起头,看着深蓝的天空上的星星,星星们忽儿这个、忽而那个地眨着眼,好像是在嘲笑我。

这一夜,我睡得远不像往常那样踏实香甜。第二天起来,忽然发现比以前晚多了。我慌慌张张地跑到学校,刚好赶上早读铃响。

除了个别经常迟到的同学,绝大多数同学都已经坐好了。跟往常不同的是,班主任在早读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讲台上。本来该是担任值日的班干部站在那儿带全班早读的。

我一出现在教室门口,全班忽然安静下来,一齐把目光转向了我。班主任也静静地看着我,满脸微笑。我以为是因为自己来得比往常晚了,引起大家的诧异,很窘,有一点不知所措。却忽然听见班主任说:

“你好,我在这里等你,是要告诉你,昨天下午我们的队日活动是选全校少先队的大队长,同学们选你了。”

停了一下,班主任又说: “你昨天下午缺席了,可我们都知道你为什么缺席。”

班主任说完,带头鼓起掌来,全班同学也一下子“哗”地鼓起掌来。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用力咬紧牙齿,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只是眼

泪止不住,泉水似地往下淌。

我很傻。我以为我给胡强补课的事可以保住密,没有想到我每天给他带到学校来的作业,早把秘密给暴露了。

(陈世旭,文学撰稿人,现在江西省作家协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