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仕桢

老老公公生了老公公，老公公生了公公，公公生了爸爸，爸爸生了唯一的小圣。人家都说小圣家四代单传。小圣说不，我和大家一样，都是独生子女，不算啥单传，单传宝贝疙瘩不是我，而是我爸爸。

小圣打从小时候就知道，公公把爸爸看得比什么都要金贵。在小圣面前一口一声地夸赞：你爸小时候怎么能干、怎么聪明，听得小圣耳朵都长老茧了。

这一年爸爸在省城终于分了一室一厅住房！一直和鳏夫公公住在小县城的小圣被接到省城里来了。

房子小，公公争着住进了封了窗的阳台上；爸爸是工程师要设计绘图， 卧室既是书房又是工作间，小圣晚上睡在厅堂的长沙发上，当“厅长”。

每天午饭后，爸爸进房间午休，公公一天也不拉地搬个小竹椅坐在爸爸身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午休的爸爸，看呀看不够。小圣说，您老这么盯着，人家咋睡得着呀？公公说，孩子家懂什么！我盯着你爸读小学、上中学、考上名牌大学，他睡得甜，长得快，变得越来越聪明⋯⋯唉⋯⋯小圣知道，公公“叹息”爸爸大学毕业、工作、结婚后，十多年来，公公不能盯着爸爸睡觉深感遗憾。这回进省城，住进了厂里家属宿舍，又有机会亲昵地看着儿子睡，他心里踏实、心里舒坦。也难怪，爸爸上学那会儿，婆婆去世了； 小圣童年也不幸福，6 岁那年，妈妈嫌爸爸书呆子味、没出息，跟爸爸离婚了。小圣就跟公公过了，小圣总觉得公公对儿子比对孙子好。可公公毕竟是60 多岁的人了，他只顾自己盯儿子睡午觉，看得畅快，看得过瘾，却不晓得在他连连不断地咳嗽声中，爸爸哪能睡得着？可爸爸每天回答公公的问话总是那么一句：唔，睡得真甜！小圣望着爸爸脸上的倦态，心里说，爸爸对公公真好！

这天，小圣在篮球场上玩，听见有人对爸爸说：“陈工，看你没精打采的，又熬夜了？”爸爸讲：“没有，午休不好⋯⋯”“陈工，休息好才有精神攻关呀，你这个项目拿不拿得下来，关系到我们厂的生死存亡呵⋯⋯”

打从这天中午开始，小圣发现爸在床上左翻右滚；公公的咳嗽声也加剧了⋯⋯

爸爸一直未再娶。有个阿姨对爸爸好，来看过公公和小圣。小圣无意听到阿姨和爸爸的对话：

“你爸爸对你爱过了头！” “鳏夫带崽，搭进半辈子好年华，难怪！” “你看老李家的刚满月的毛毛，白天猛睡，夜里疯玩，弄得一家精神不

振，你说该怎么办好？” “这不简单？让小毛毛白天玩，夜里睡！” “对了，我的陈工，你如法炮制吧⋯⋯”

念初一的小圣，听了这样的对话，似懂非懂，似乎和自己家的事有关连⋯⋯

自从这天以后，只要不下雨，爸爸每天都要给公公晒被子——将公公床

上被子晒到阳台外竹篙上去⋯⋯晴天晒被，小圣讲，爸爸对公公真好！阴天晒被，小圣说，爸爸忙糊涂了，久而久之，小圣想，爸爸怎么了？看公公， 上午没被子盖，不能睡，中午坐在爸爸床边打瞌睡，爸爸为公公铺好床迭好被，让公公睡，可公公“悉悉嗦嗦”摸过来了，宁可坐在爸爸床边打瞌睡。小圣发现了爸爸晒被子的秘密后，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是爸爸好坏？还是公公不好？说不清道不明，小圣拍着脑袋想呀想个不停⋯⋯

公公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小圣一再叮嘱公公白天想睡就在他长沙发“床”上睡！可公公偏不⋯⋯到了中午，公公不坐在爸爸身边了，而是坐在爸爸的卧室门口，远远地，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脸上充满了迷惑不解的神色⋯⋯

小圣人在学校心在家。公公年纪大了，没事想睡，可被子在竹竿上晒， 他熬不住了，就去收被子，一不小心掉下去了怎么办？每当想到这里，他就想向老师请假，跑回家去看看⋯⋯小圣的担心是多余的，公公没因收被子而摔下楼去，公公根本没去收那被子，但公公一天天愁眉不展，一天天消瘦下去，终于有一天，公公对爸爸说，小圣子交给你了，这里我住不惯，我要回老家去⋯⋯爸爸慌乱得不知所措，“扑嗵”一声跪下来说：“爹，你骂我、打我吧，我再也不晒被子了⋯⋯”小圣也哭着说：“公公，你不能走，你的宝贝疙瘩——儿子、孙子都在这里⋯⋯”公公说：“儿子、孙子，听我说， 我不想将这把老骨头丢在外面⋯⋯”

回小县城的公共汽车开动了，望着公公消失的身影，初中一年级学生小圣心想，一个人应该怎样去爱别人？又应该如何去接受别人的爱呢？尤其是他那太深厚、太沉重、太过头的爱？小圣子破天荒第一次想呀想，想得头皮发痛，最后他宽慰自己，这辈子总要弄清这个恼人的人生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