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趣

情趣。诗之情犹如百花千卉,各呈美妍,——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欢情,有“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的怨情;有“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的豪放之情,有“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尽时”的缠绵之情;有“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人伦之情,有“一夜征人尽望乡”的乡土之情;有“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报国之情,有“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的友爱之情⋯⋯”落月摇情满江树”,情,满溢在诗的宇宙里。雅趣。孟浩然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是疏淡之雅;李商隐的

“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是典丽之雅;李贺的“石破开惊逗秋雨”、老鱼跳波瘦蛟舞”,则是奇谲之之雅⋯⋯我们读现代诗人戴望舒的

《雨巷》,读闻一多的《红烛》,读徐志摩的《沙扬娜拉》,读舒婷的《双桅船》,也都会有优雅或清雅的美感,从而获得某种微妙的愉悦。

在异邦的诗人中,普希金、华滋华斯、泰戈尔等诗人的诗,诚然是极富雅趣;而惠特曼、波德莱尔,又岂能以“不雅驯”一言以蔽之?惠特曼诗篇那黄钟大吕、狂飙突进的粗犷之美,是另一种清新、雄健的雅趣;波德莱尔从“恶”之中发掘出神秘之美、忧郁之美,用雨果的话说,是“赋予艺术的天空以人所未知的致命闪光”,由此而生成雅致,是不能用传统的审美标尺来衡量的。

俚趣。多半属于民歌,它们较少修琢,具有质朴清纯的美。读读《诗经》中的“风”诗,读读历代民歌,我们就可以感知了。事实上,有些大诗人并不因为民歌体的诗俚俗而不屑为之,刘禹锡就写过脍炙人口的“踏歌词”、“竹枝词”,如:“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联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 红霞映树鹧鸪鸣。”还有:“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不是很有俚趣,极富美感吗?

谐趣。朱光潜先生说:“谐趣是一种最原始的普遍的美感活动”,到了谐趣发动时,这一层隔阂便涣然冰释,大家在谑浪笑傲中忘形于我,揭开文明人的面具⋯⋯”谐趣在乡野味的民歌里,在富讽嘲味的或戏谑式的诗中, 常常可以领略到。打油诗被人视为“不入流”,但打油诗却往往多谐趣,鲁迅曾戏作新打油诗《我的失恋》,诗中说:“我的所爱在河滨;/想去寻她河水深,/歪头无法泪沾襟。/爱人赠我金表索;/回她什么:发汗药。/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意在嘲讽而语颇滑稽,足以博人一粲。谐趣的诗常有解颐心爽,开胃通气的妙效。

稚趣。自然是属于儿童诗的。请看这首:“老人的脸上,/有一条一条的皱纹;/大海的脸上,/也有一波一波的皱纹。/妈妈,/大海是不是也老了呢?” 再请看:“年轻的妈妈,/像一瓶酒,/爸爸尝了一口,/就醉了。”稚童的眼睛,稚童的想象,稚童的语言,大人是学不来的。

天趣。或称“自然之趣”。诗人们以他们独特的视角和心灵感受,描绘大自然,讴歌大自然,奉献给世人无数不朽名篇、千古佳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这些诗句人们也许不陌生。在诗的宇宙里,富于自然之趣的诗,中外古今应有尽有,足以让我们恣意地享用。吟读这样的诗,如别林斯基所说的,我们可以从由凝炼的诗句描出的缩影中,看到整个大自然,仿佛能感觉到宇宙生命的吹拂、呼吸。

理趣。从极凝炼的诗章里,甚或从短短的一句诗里,我们所感悟到的哲理往往并不少于冗长的言理与说教。读泰戈尔的《飞鸟集》,我们就有此体会:“小草呀,你的足步虽小,/但是你拥有你足下的土地。”“最好的东西不是独来的。/他伴了所有的东西同来。”“太忙于做好事的人,/反而找不到时间去做好事。”“当人是兽时,他比兽还坏。”⋯⋯深蕴于其中的丰富哲理,令人深长思之,回味无穷。理趣不仅见之于诗哲泰戈尔、纪伯伦的哲

理短诗,也遍存于一些抒情诗、山水诗或叙事诗中,读王维诗,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或观松尾芭蕉如下俳句: “古池/一蛙跳入/水的音”“寂静啊/渗入岩石/蝉之声”写景,写物,没有言理,然而“理”却弥漫于诗中;以景物意境之寂静、渊深,表现出神秘而深刻的禅宗境界。大音希声,宁静致远。诚如朱光潜先生所言:“诗的境界在刹那中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限。”

妙趣。可能是悦干妙句,如杜甫状写爱花人之痴:“不是爱花即欲死, 只恐花谢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这“商量”一词, 真叫人拍案称绝。也可能是欢于妙喻,请读弗罗斯特对“中诚”的妙喻:“哪儿有这样一种忠诚/能超过岸对海的痴情——/以同一的姿势抱着海湾,/默数那无穷重复的涛声。”这“默数”一语,能不令人抚掌叹服?冯至早年在一首诗中,把“寂寞”喻为“长蛇”,“梦境”喻为“花朵”,既奇谲又美丽; 即使只读它一遍,也永久不能忘怀。或可能并非在意诗写什么,而只是从诗的音韵、节奏里获得妙趣。黑格尔老人认为:“音节和韵是诗的原始的唯一的愉悦感官的芬芳气息,甚至比所谓富于意象的富丽词藻还更重要。”当吟读徐志摩的诗句:“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锁着,关上,/赶明儿瓷灰砖上堆灰⋯⋯”,不必去追究诗人的意指,而仅仅是它的音韵、节奏, 就会令人不禁一咏三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