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而后知
在认识方法上,庄子主张“无知于物而后知‘道’”。在他看来,具体的客观事物无是无非,但全体的大道却有是有非。因此,人们没有必要认识客观事物,而应当直接去体认神秘的“道”。
如何认识大道呢?庄子认为语言不能把握大道。因为“道”是“大全”, 是世界的整体,是无限的,而语言都是具体的、有限的,具体有限的名称是无法把握整体、无限的义蕴的。庄子在《天道》篇中用一个“轮扁削轮”的故事来说明这个道理。有一天齐桓公在殿上读书,很入神。这时,有个叫轮扁的工匠在大殿附近削车轮,他见齐桓公读得聚精会神,就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齐桓公身旁,问齐桓公:“请问,你读的是什么书?”齐桓公正读到兴头上,头也不抬地说:“是圣人的书。”轮扁又问:“那么,这位圣人还在吗?”齐桓公有些不高兴了,便说:“圣人已经死了。”轮扁又接着说:“既然圣人已经死了,那你读的书就是糟粕了。”齐桓公勃然大怒,对轮扁斥责道:“我读圣人的书,你怎么随便可以议论呢?你要是能说得出理由还可以, 要是说不出理由,我就要处死你。”
这时。轮扁不慌不忙地说:“我现在用我削车轮的事来说说这个道理。每次我削车轮,削慢了,车轮就松滑而不坚固,削快了,又太紧固了而不能转动,只有不紧不慢恰到好处,才能削出上乘的车轮,这其中肯定是有一定奥妙的,可是我又说不出来,我没有办法明白地告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摸不透奥妙,也做不好这份事情,我已经 70 多岁了,还是一个人削车轮,我的绝技没法传授。这样看来,古时候的人说不明白的道理随着他们都灰飞烟灭了。你现在读圣人写的书,还怎么会是圣人的思想精髓呢?只能是糟粕。”轮扁的一番话使齐桓公恍然大悟,既然古人思想中的精髓是无法表述
的,那么耳闻目睹的只能是古人思想中的糟粕了。庄子后来说:“可以用语言议论的,乃是一些粗浅的事物;可以用心意传达的,才是事物的精华。要是语言没法说得清楚的,心意又不能表达的,则是事物的精华中的精髓,那
就是关于道的真知。”
不但语言不能认识和把握大道,人的感觉和经验也不能认识和把握大道。所以,庄子总是说“五色乱目”,“五色乱耳”,“五味浊口”,“五臭(气)熏鼻”,极力主张人的认识应当同外物隔绝,要求人们“目无所见, 耳无所闻,心无所知”。他曾感慨地说:“塞上你的聪耳,闭上你的明目吧! 认识的越多,对于道就越是一种毁败。”可是,如果一个人真的闭目塞听, 与世隔绝,那意识又如何活动,如何作用呢?庄子说:“让你的耳目向内用力吧,不要使用你的心智了!”庄子这样讲的,并不是要人真正的停止意识活动,不去认识了,而是把“心无所知”作为真正的意识活动,以知“道” 为意识活动的最终目标。他曾说过“以无知知”(用你的无知去认识道)的话。“无知”是说“闭目塞听”,于物无知;“知”,是知“道”。以“无知”为手段,以知“道”为目的。所以,“以无知知”,也就是“无知于物而后知‘道’”。他还讲过“无知而后知”的话,意思也是指“无知于物而后知‘道’”。
不过,人们不禁要问,既然于物“无知”,又怎么能知“道”呢?庄子把关于“道”的知识叫做“真知”。所谓“真知”,庄子认为有三方面内涵。首先,“真知”是对道的认识和把握,是从道的立场看待万物的变化,把宇宙当成混沌无形的整体把握;其次,“真知”能够从道和万物之间的关系中了解事物的变化和发展,从而也能更好地遵从道的规律;再次,“真知”也是一种内在的知识,即通过自我体验才能获得。但是,人究竟怎样才能获得“真知”,洞悉大“道”呢?庄子认为,要想得道成真,首先就应当做真人, “有真人然后才有真知”。但什么是真人呢?庄子认为,掌握了大道的人就是“真人”。这样看来,庄子便在“真人”和“真知”两者之间循环定义。但是,我们关心的是,究竟怎样才能成为“真人”。这个问题解决了,如何认识“道”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庄子终于告诉我们说,通过“坐忘”,和“心斋”就可以成为“真人”,达于大道。
庄子认为,要想做到“坐忘”,首先应该做到“无心”,要“心如死灰”, 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即所谓“无思无虑”。《应帝王》中有个寓言, 说“中央之帝为混沌”,没有耳目七窍。南海、北海二帝去混沌家做客,混沌“待之甚善”。二帝为报“混沌之德”,帮助混沌“日凿一窍”,结果“七日而混沌死”。这个故事告诉人们,人最好像混沌之帝那样一窍也没有,不同任何外物接触,那就修养到家了,那就是“真人”。不过,人们可以问问庄子,你是否打算挖掉你的眼睛,塞住你的耳朵?你一天哇哩哇啦,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看来你的心并未死灭吧!你讲的那个“混沌”,既然对南海、北海二帝“甚善”,恐怕也是一个有心之人吧!
为了进一步说明“无心”,说明“无思无虑始知道”,庄子在《知北游》篇中又讲了一个寓言:有一人名叫“知”的人,向一个名叫“无为谓”的人去请教“何思何虑则知道”。结果,“知”问了三遍,“无为谓”却不回答。“知”又去问一个名叫“狂屈”的人。“狂屈”说他知道,但他说他刚要回答,又突然忘掉了自己要说什么。“知”又去问“黄帝”,“黄帝”说:“无思无虑始知道。”这样看来,黄帝自己是否真正做到了“无心”、“无思无虑”?在庄子看来,不但没有,而且还差得很远。为什么?因为黄帝既然知道“无思无虑始知道”,而且又给别人讲出来,说明他这未死,意识还未达到无思无虑的混沌状态,因而,他“坐忘”的功夫并未修炼到家。庄子认为,
真正修炼到家,达到“坐忘”境界的,应当是那个三问而不答的“无为谓”。“狂屈”不过接近罢了。不过,人们还可以再问庄子,你整天讲什么是“道” 呀,如何“坐忘”呀,如何得“道”呀,那你不正是黄帝那样的人吗?你自己不是也和“无为谓”差得很远吗?
混沌的故事,是说不要耳目感觉,从而达于“无心”。《知北游》所讲的寓言,是说不要心智思虑,也不要语言。这些内容加在一起,就是庄子所讲的“坐忘”。至此,关于庄子的“坐忘”我们可以作出如下概括:所谓“坐忘”,就是通过静坐无心而达到的一种混忘一切的意识状态。混忘一切,即忘己忘物,忘是忘非,忘古忘今,忘寿忘夭,忘生忘死。这也就是郭象在给
《庄子》一书作注时讲的那种“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的境界。为了达到这种境界,庄子甚至讲,毁掉你的肢体吧,弄掉你的耳目吧,离开你的肉体形骸、去掉你的思虑吧,这样你的意识就可以与“道”融通为一,这就是“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记”) 达于“坐忘”境地的人,就是“真人”。
庄子认为,要想达于大道,成为“真人”,还需要另一种功夫,即所谓“心斋”。其实,庄子讲的“心斋”,同“坐忘”是一回事。“心斋”并不是现在人讲的不饮酒、不吃荤的斋戒,而是人的心灵、精神的一种斋戒。这种精神上的斋戒,指的是不要用耳去听,用目去视,用心去想。不用耳听目视,即不同客观事物接触;不用心想,即“无思无虑”。总之,要让人的心始终处在一种斋戒、空虚的状态,像空气那样空虚,空虚到连自己的存在也忘了。这样,就修炼成了大彻大悟的得道“真人”。
庄子曾借孔子和颜回的对话来阐明“心斋”的实现途径。颜回开始以为“心斋”如同斋戒,许诺能经常做到。孔子告诉他:“祭祀时的斋戒和心斋是两回事,根本不同。你要心志专一,先不用耳去听而用心去体会,以后再不用心去体会,而用气去感应外物,耳的作用仅是聆听外界声响,心的作用也只是为了感应一种现象,只有气才会以它的空虚明静容纳外物。你只要达到空明的心境,自然之道便能与你相应合,心斋就是这种虚静澄明的心灵状态。”“心斋”体现为一种心境,摈除了任何欲念和成心,能完完全全地反映出道的本质,体现出“真知”的意义。
庄子把“心斋”和“坐忘”看成是真人获得“真知”的唯一途径,通过这种“虚”和“静”的功夫,将人所固有的各种是非之心和情绪欲望逐一化解掉,保持心灵的绝对纯净,实现心与道的相互冥合。这就是古人智慧的最高层次,也就是把握了关于宇宙的整体性知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