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无是非
庄子相对主义的认识论,不仅表现在上面所谈的否认认识对象的客观性上,而且还表现在他否定认识的客观标准上。
在庄子看来,世界根本就没有真是真非可言,从一个角度看是“是”, 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是“非”,即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因而, 无是无非。譬如说,当时的儒、墨两家就各自都用自己以为是正确的观点(对方往往以为是错误的)去批评对方的错误观点(对方往往以为是正确的)。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永远也搞不清楚谁是谁非。再譬如说,人喜欢吃牛羊肉, 鹿喜欢吃草,蜈蚣喜欢吃蛇,乌鸦喜欢吃老鼠。毛嫱、丽姬,人人说她们美, 但鱼看见了她们就下沉,鸟看见了她们就高飞,糜鹿看见了她们就奔逃。那么,人和这些动物到底谁的认识和感觉是正确的呢?或者说,如何来确定哪是“正味”?哪是“正色”呢?这就是说,色、味的“正”与“邪”是依认识主体的感觉经验如何而确定,但感觉经验又是千差万别、各不相同的,因
而,“正”与“邪”并无客观标准。
所以,庄子又说:“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就是说,是与非,善和恶,它们千头万绪、混乱不堪,人是无法找出它们之间的确切的界限的。从此出发,庄子主张“是非莫辩”,认为谁是谁非根本就没有明辩的必要。而事实上,争辩的双方可能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分歧。庄子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这是一个寓言故事。养猴人对猴子说:早晨给你们三升橡子吃,晚上给你们吃四升,好吗?众猴听了都发怒。于是养猴人又说:那么早上给四升,晚上给三升,怎么样?猴子听后皆大欢喜。事实上,无论是“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养猴人分给猴子食物的数量并没有变化,但结果却是一喜一怒。猴子如此,人并不比猴子高明多少,人们费心劳神地去计较谁是谁非,而看不到是与非之间的相同点,这不也和猴子相似吗?
在庄子看来,是与非的争辩不但是不必要的,而且也是不可能的。假若我和你意见有分歧,发生了争论,这在我和你之间是无法辩明谁是谁非的; 那么,能不能找一个第三者来作出公正的判断呢?也不能。他说:“假使我和你进行辩论,你胜了我,我辩不赢你,难道你果真就对,我果真就错了吗? 我胜了你,你辩不赢我,难道我果真就对,你果真就错了吗?那么,究竟是我对呢?还是你对呢?还是我们两个人都对了或者都错了呢?对此,我们两个是无法判定的。那么,请谁来判定呢?假使让一个与你意见相同的人来判定,他既然和你意见相同,又怎能判定呢?假使让一个与我意见相同的人来判定,他既然和我意见相同,又怎么能判定呢?假使让一个人与你我意见都不同的人来判定,他既然和你我意见都不同,又怎能判定呢?假使让一个与你我意见都相同的人来判定,他既然与你我的意见都相同,又怎能判定呢? 那么,我与你与第三者都无法判定谁对谁不对,还能再等谁来决定是非呢?” 因此。按照庄子的逻辑,决定是非是不可能的,因为人世间原本就没有一个客观的、共同的是非标准。
那么,人世间为什么竟然没有共同的是非标准?为什么会产生“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现象?庄子说,这是由“成心”造成的。所谓“成心”, 也就是成见之心,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主观主义。庄子认为,在现实生活中, 每个人总是用自己的“成心”来认识和评价事物,于是,便得出了不同的结论。惠子说他今天动身去越国,而昨天就已经到达越国了(“今日适越而昔至”),就是在他的“成心”支配下作出的判断。
但是,人的“成心”或者说主观主义,又是如何形成的呢?庄子回答说: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意思是说,井蛙由于受到它所处的空间范围(“虚”)的限制,因而,无法与它谈论大海;夏虫由于受到它所处的时间范围的限制,因而,无法与它谈冰。人的认识也是一样,由于受到时空条件和周围环境的限制和影响,往往是“蔽于一曲”,带有主观性和片面性(“成心”)。
庄子认为,要认识“大道”,把握全面的真理,就必须去掉“成心”, 克服“一曲之蔽”。他认为,当时的诸子百家便是受“成心”影响的“一曲之士”。因为诸子百家都是“得一察焉以自好”,只观察、认识到了事物的一个方面,便沾沾自喜自以为发现了“不可加”的终极真理,所以,他们都是“道之一隅”。但是,庄子同时又肯定,诸子百家的学说就如同人身上的五官一样,“皆有所长,时有所用”,所以,不能采取独断的态度,把它们
一笔抹煞,甚至一律禁绝。真正的“大道”,就是“全”,它包含和容纳了所有的“偏”和“曲”。庄子在《秋水》中用一个寓言,阐发了自己的这一主张。他说:河伯(河神)看到百川灌河、洪水涛涛,就“欣然自喜,以为天下之美为尽在己”,但当它顺流东行,到了北海,面东而望,见海水浩浩荡荡,无边无际时,才知道自己的渺小,觉得过去的自满自大真是“见笑于大方之家”,因此,感叹不已。北海若(海神)便说:“你是从两崖间的大河中来的,现在又看到了大海,并且也知道了你自己的鄙陋,而今可以和你谈论大道了。”
总之,庄子“知无是非”的相对主义认识论,认为人的认识在任何时候都要受到时间、空间、环境和其他条件的限制,因而,具有局限性和片面性。庄子自觉地、反复地提醒人们注意这一点,对于人们获得全面、正确的认识, 无疑具有积极的意义。仅就这一点来说,庄子对中国哲学史上的认识论有促进的意义,至少他从认识的主观能力、是非标准方面深刻地提出了问题,而且其深刻程度超过了他以前以及与他同时代的所有哲学家。在这一意义上, 我们说庄子“知无是非”的思想,丰富了中国哲学史上的认识论。当然,他对他所提出的问题的回答是错误的、唯心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