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而无不为

尽管庄子的人格理想充满了宏阔奇崛的神话色彩,然而他追求的修养心性以成为圣人,以及济世救民以成就事功的理想,反映到现实中,正好构成“无为”和“无不为”两个方面,即通过无为虚静的政治手段,实现无所不为的政治抱负。从而也演绎出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充满了魅力的“无为而无不为”的政治策略。

庄子在诠释他的这种“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时,举伯乐驯马为例,指出违背“无为”所导致的严重危害,以映证他的“无为”原则的正确。本来, 马蹄可以践霜踏雪,马的鬃毛能够防风御寒,它吃草饮水,翘足跳跃都是出于其天然之性。可是自从伯乐出现后,马的这些天性都丧失殆尽。伯乐声称自己会驯马,用铁掌钉在马的脚上,又剪掉了马身上长长的鬃毛,还削掉了马蹄,烙上印记,然后又用缰绳把马拴起来,系在马槽旁,不让这些马任意驰骋。这样折腾,马已死去了十分之三。以后伯乐又考虑怎样使马忍耐饥饿干渴,故意不给马吃喝。为了训练马能一口气奔驰千里,伯乐肆意地鞭挞它们,结果这些马疲于奔命,又死了大半。像这样违逆马的天性,任意摧残马的行为,还一直被后世津津乐道为最好的相马术,简直是残生害性。庄子无奈地说:“我们如今盛赞尧舜会治理天下,不也像世人夸耀伯乐会相马一样昏庸吗?”

在庄子看来,“无为”才是真正顺乎人民天性的,英明的君王只有通过“无为而无不为”的政治之道,才能使人民安居乐业,社会安宁,国家富庶。所以庄子理想中的帝王总是无为而治,从不忤逆人民的本真之性,不进行任何政治上的强制和干涉,引导人民返朴归真,皈依清静无为之境,表现出“无为而无不为”的政治智慧。

“无为”的观念也是庄子汲取了老子思想而产生的。“无为”一词最初见于《老子》一书,联系老子整个思想来看,“无为”不是字意中一无所为的意思,而应该是顺应自然,不造作、不妄为,并且“无为”只是手段,自然化育则是目的。像老子说的,君主无为而治,人民就自然纯正;君主喜欢

清静,人民就自然安宁;君主不施教令,人民就自然富庶;君主没有私欲, 人民就自然朴实。老子思想的核心是“道法自然”,宇宙万物的创生,体现出天然的和谐,只要依道而行,就会生生不息。相反,如果横加干涉,则只能像伯乐驯马一样,违逆了马的本性。政治也是如此,只能顺随人民的自然天性,加以引导,让人民自然而然地生活,实际上,老子是以“无为”为政治的方法,无为的结果是“无不为”,即无所不为,所以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同样体现了“道”的本义。

老子的“无为”政治,在历史上一直被十分推崇,成为帝王权臣们竞相模仿的“君人南面之术”,特别是秦汉以来,老子的“无为”思想被托名为黄帝政治之术,成为声势浩大的“黄老思想”,对这些利欲熏心的重君显臣来讲,无所作为当然不是本意,只不过是采取了一种权宜形式,以最终实现个人的目的。这一点,老子说得最明白不过了:你如果要削弱一种东西,必定先使它强大起来;你如果要夺取一件东西,必定先给予它。而后来的黄老思想对“无为”则刻意赋予了权略意义,从而也使“无为”思想丧失了道法自然的根本含义,成为宫廷之中的阴谋之术。

和老子思想接近,庄子理解的“无为”是“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也就是说,古时候统治百姓的“君主” 不贪欲,天下便可富足;自然无为,万物便将自化;清静不扰,百姓便能安定。因而“无为”便是天地万物、君王百姓顺随自然的和谐统一。

相反,任何超出自然的行为都只会违逆本性,弄得事与愿违。庄子在《应帝王》篇里的另一则寓言便是针砭了这种弊端。从前,南海的帝倏和北海的帝忽都与中央之帝混沌非常友好,后来倏和忽两人商议要报答混沌的情义, 他们想既然每个人都有七窍,用来看物、听话、饮食和呼吸,现在惟独混沌没有,不如替他开凿出七窍。于是他们俩轮流每天在混沌身上开出一窍,等到了第七天,他们刚开出第七窍时,混沌也一命呜呼了。

庄子正是透过这则寓言说明。“无为”虽然不是一无所为的消极,但也不能是超出本性的妄施滥用。庄子通过混沌的死影射了当时天下道术分裂, 社会从无为政治过渡到诸侯分封的政治现状。

当时魏国的国君魏武侯就很像南海和北海的倏忽二帝,他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为了维护仁义、爱惜百姓才偃旗息鼓停止战争的,并自诩是“无为”之君。这时有一位叫徐无鬼的世外高人直截了当地告诉魏武侯说:“你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像你这样爱护人民实际上是祸害人民,因为你既然可以为了仁义和人民而停止战争,以后也会为了仁义和人民去发动战争的,结果还会使人民生灵涂炭。”接着,他向魏文侯讲述了一番道理:“世界上只要有美善的东西,也必定会有丑恶的东西,它们之间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一旦你鼓吹仁义,为仁义而兴兵,世人就肯定会奔命于仁义之间,以仁义作幌子而生出许多是是非非。大凡有成就的人都喜欢自夸,国家有了竞智争勇的风气,久而久之便会引起外战。所以你不能为了仁义而在城墙之下陈兵布阵,也不必在宫苑之中设防加岗。不要贪得无厌,不要凭借巧和阴谋征服邻国,更不应该动辄便诉诸武力。你只能修养心灵,顺应天地之道、自然之性,既不要随意干涉和搔乱人民,也不必故意为人民或仁义去偃旗息鼓。”实际上,徐无鬼眼里的这个口悬仁义的魏武侯正是一个惯用仁义伎俩的窃国大盗。所谓春秋无义战,而战国乱世更是一个正义颠倒、杀戮不断的社会,统治者往往为了一己私利,随心所欲地征伐开战,把战争作为政治的继续,当成政治的手

段,结果社会日趋复杂多变,人心更加混乱,处士横议,法教多端。缘于此, 庄子才有针对性地提出“无为而无不为”的政治策略,把“无为”作为消灭战争的真正手段,虽然它只是作为一种理论设想,但包含了许多合理的因素。

庄子心目中的许多有道之士是深谙“无为”的真义的。著名的隐士许由像逃避温疫一样躲着尧帝,因为尧正是鼓励人民追逐仁义,才连自己的本真之性都丢失了。因此许由把许多战争都归咎于仁义这种是非之乱。他语重心长地对尧帝说:“一旦你把仁义当作安定人民的手段,就知道仁义是外在的, 而一个不属于人民本性的东西怎么会真正地起到安定人民的作用呢?最终只会导致人民迷失自我的本性,为了追仁逐义而消耗了毕生心血。”许由的一席话恰好道出了流行政治的弊端。

可惜许多人都不能悟出这样的道理,他们为了仁义,为了名利,宁可拿一己性命作交换。难怪庄子会满心惆怅地说:“自从步入文明社会以后,人们喧嚣着以奖赏惩罚为能事,哪还有空闲去安定自我的本然之性呢?他们愈是执仁行义,愈是背离了常德常理;他们愈是热衷繁琐的礼仪,愈容易滋长出浮躁文饰之风;他们愈是沉浸于音乐歌舞,愈容易迷恋淫声淫调。天下也因此由纯朴不断分化裂变,产生出了各种虚伪浮薄,相反,世人却对这些现象顶礼膜拜,虔诚地传播它,还恭敬地讨论它,这简直是无可奈何啊!”

庄子设想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才是万物本原,一旦君主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可以像“应帝王”一样;而老百姓明白了这个道理,就能像许由一样。无为既可以让帝王臣相保持心灵宁静,也能让隐居闲游者内心安详。用这个道理来引导天下,就能无所不为,天下统一。明白了“无为”,可以是清静玄圣,也可以是化育天下的帝王。所以,无为才能够被万物所仿效,朴素才能够号召天下人。

庄子依照“无为而无不为”的政治策略,向统治者提出“在宥”的劝告, “在宥”指宽大为怀,亦即“无为而治”。

他说,圣明君主从古以来都是使天下安然自在,没有听说要强制管理天下的。天下人原本都安然自适,唯恐扰乱了其本真之性,改变了他的自然德性,哪里还用得上君主人为地去管理呢。像尧帝那样治理天下,只会使人民心神不宁而扰乱了本性;舜治理天下则使人精疲力竭而改变本性,他们这样搅得天下沸沸扬扬,就是违背了人性的常德,怎么还能再使天下从此宁静呢?庄子整个思想的展开都在于实现这种“无为而无不为”的策略,他幻想

要使这远古时代的“无为之治”回归到现实中。他的设想虽然充满了臆断、夸张,但也包含了许多合理的因素,特别是庄子提出的“顺乎自然”。这样一种关于社会和自然规律的设想,确实针砭了当时君主政治的缺陷和弊端, 为充满了争战、权谋、欺诈的社会政治提供了一条解决的途径。这一点即使今天来看,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