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圣外王

庄子不但对他的理想社会——“至德之世”进行了种种规划和设计,而且,还对生于这种社会状态下的人的精神进行了规定。这便是他在《天下》篇中所提出的“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庄子在许多地方,对他所向往的这种理想社会状态下的人的理想人格进行的描述:

在那遥远的姑射山中,居住着一个神人,他的肌肉皮肤白皙似冰雪,身体轻盈柔弱,像窈窕的少女,他餐风饮露,不吃五谷,还乘驾着云气,驱策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旦他的精神凝聚,可以使生物不受灾害,还能使五谷丰登。⋯⋯像他这样的人,这样的德行,会广泛覆盖尽万物,而使之成为一个整体,世道自然求得太平,他不用苦心焦虑为天下操心劳神。这样的人,真是外物不能伤害他,滔天的洪水也淹不死他,炎夏酷热,金石熔化, 土山焦裂,都不会烧死他,他的泥土污垢以及秕糠之类的剩余物,都足以陶铸成为尧舜这样的历史人物,他哪里还需要为外物而操劳呢?

这便是庄子的理想人格。整个山林都燃烧起来他也不会感到热;所有江河冰冻他也不会有半点寒意;雷霆撼山震地,也丝毫不会伤害他。巨浪滔天都不会使他有片刻的惊恐,连他身上的废弃之物都能创造出一代圣人,至于俗世间相与比附的乡贤、绅士,又岂能望其项背!

这不惟独是一种神话的大气魄,透过寓言,庄子勾勒出了他终生仰慕和追求的理想人格。他愈是受现实的压抑,愈是要孕育生成这种卓尔不群的人格理想。它除了体现庄子自我精神的充实和完美,还担当了他匡时济世、开辟人生理想境界的崇高使命。

庄子在《应帝王》篇里把应帝王作为他理想的人格的政治形象,他满心期望以应帝王的“无为而治”使社会走向“至德之世”。

他从阳子居和老子之间的谈话当中推出了应帝王的这种“无为而治”的形象。

阳子居问老子:“假若有这样一个人,行为敏捷果断,思想聪敏明达, 而且还刻苦勤勉,像这样的人大概同圣明的君王差不多了吧?”

老子沉思了片刻,便打了个比方说:“虎豹身上因为有五彩鲜艳的花纹, 才招引来猎人的射杀;猴子也是因为太敏捷了,所以才被人用绳子拴了起来。照这样看,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怎么能同圣明的君王相比呢?”

接着老子告诉阳子居说:“若是圣明的君王来治理政事,他的功绩遍布天下也不会居功自傲;他的教化遍及万物也不会让人民感到他的存在。所以说圣明的君王只会使万物各适其性,自己也处在自然变化之中,从来不高高在上。人民也无法用语言描述他的功德,大家都是游心于自然无为的境地。”庄子的理想人格也正是要游心于自然无为的恬淡之境,顺着事物的自然

本性而不去妄加干涉,使人民在不知不觉当中受到圣王政治的作用与影响。这种理想人格充满了“道法自然”的精神,它弃绝了名利心机,摒除了聪明智巧,不专断独行,因而游心于无为清静的境地。它对于一切事物的观察都像镜子照物一样,不掺入己见,所以它最能反映事物的本质,而不被复杂的事物现象所困惑。

其实,塑造各具风度的理想人格,是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内容。各式的理想人格,既寄托了思想家的济世愿望和政治抱负,同时也体现了人类智慧的结晶。

当远古先民极目向无边无际的天地深处,领略这天苍地茫之间的生命力时,他们就模糊地意识到了一种异在的神秘力量。于是他们便对上天祈祷,祈望着生命的繁衍,从这种极其含混的原始意识中,先民们已隐约地开始塑造自己粗疏的理想人格,向自己的生命图腾顶礼膜拜,人与神之间尚未有根本的界线。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早先那种人神参半的理想品格渐趋分离,衍化为具有神格意义的上帝、诸神、也生成了具有人格意味的尧、舜、禹。他们一方面向自己仰慕的理想人格寄寓了无数美好意愿,另一方面又凭

着缕缕思古之情,使理想人格蒙上了许多神秘色彩。于是塑造出一批高悬在人心目当中,激励人为之奋发的人格形象,这些理想人格的现实承担者又不约而同地是那些高居帝位的君主,在他们身上存有被认为最有希望接近和实现的人格理想。因为只有理想的君主人格才有可能担负起社会和国家的责任,肩负起社会和国家的历史重托,这样才最终将个体人格升华为世代感人的理想人格。

庄子在《天下》篇里曾把儒家理想人格归结为“内圣外王之道”,即由内心的修养磨练,培育出崇高的人格品质,最终实现治国安邦的理想。实际上,中国人心目中的理想人格都在于“内圣”与“外王”的和谐一致。先秦时期,上古帝王们经由诸子理想化之后,已由历史人物蜕变成理想的人格, 成为“内圣外王”的典型形象,他们都漾溢着人类强烈持久的现实精神,能够制器取象以利民事,如舜耕历山、大禹治水,他们既是品格卓著的“至人”、“圣人”,又是经世致用的领袖人物。庄子在他的《应帝王》篇里正是以“无为而治”的应帝王作为他的理想人格,以期实现他匡时济世的政治抱负。

当他的超现实主义的旷放和洒脱,注定了他的理想人格是不会受容于现实社会时,庄子宁肯借助真人、神人和圣人作自己人格的承担者,进一步地表现了他不趋炎附势,不逆寡违害,不惧死乐生,悠然遨游于“六合之外” 的理想追求。

庄子向这种得天地之道,与天地精神合而为一的“真人”,倾注了许多美好的愿望。他描绘的“真人”首先是不违逆自然之道、不居功自傲,也不以一点聪明炫耀于世,不因为错过了时机而后悔,也不因为顺利和成功而自

鸣得意。这样的“真人”能够登临绝顶而不心跳,深潜水底也不会弄湿自己, 就是身处烈火之中也不感到炎热。因为“真人”已经进入与道相冥合的境界, 他已彻底忘掉利害得失,无心于俗世事物,因而不被俗世所牵累。

其次,“真人”是不为生而欣喜,也不为死所忧虑,他无拘无束地生活, 不追究他来自何处,也不寻求他归向何方,对任由事物都欣然接受,忘生忘死,任何自己复归自然,不用心智损害自然,更不用人为造作去改变自然。

再次,“真人”神态巍峨,卓尔不群,他心志辽阔而不浮华,他舒畅自适,举手投足都尽显自然风采,他内心充实,面貌可亲,德行宽厚,待人亲切;他旷放任性,不拘礼法,胸怀和宇宙一样无限广大。

庄子意愿下的“真人”正是由这样的心灵养育,才能够“无己”、“无名”、“无功”,死生变化都不能侵害他,所以他可以乘着云气,骑着日月, 而游心于四海之外,进入无限自由的境界。

庄子通过“真人”超越变化和有限,游心于无的精神品格,表现了他的理想人格中修养身心和匡时济世并蓄共存的政治意义,由此实现他“内圣外王”的人格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