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以为大用的人生智慧

为了进一步说明“顺物自然”的人生理想,庄子提出了“有用”和“无用”两个概念,用自然原则反对人为。所谓“有用”,就是指对宇宙万物的自然本性加以人为干涉,使它们按照人的愿望运动、变化和发展;所谓“无用”,就是指人不要用心于客观事物,对客观事物不加任何的干涉,让它们按照自己固有的自然本性运动、变化和发展。

庄子生性中最反感忤逆自然本性的饰伪之情。他不断地借寓言揭露充斥世间的矫饰造作。他说,从前有只迷途的海鸟,栖息到了鲁国的郊外,于是鲁国的国君派人将这只海鸟带回到王宫里伺养,奉若神明。一面不断送上好的美酒供它饮用,一面又让宫廷乐队奏天子的九韶大乐,想使它高兴起来。弄得这只鸟还是战战兢兢,不思饮食。鲁国国君于是又派人杀牛宰羊来喂它,

结果海鸟更是目眩心悲,既不敢吃一块肉,又不敢喝一口酒,不到三天便饥渴而死。

庄子指出这是在用喂养人的方法去养鸟,而不是用养鸟的方法去养鸟, 因而也是从根本上违逆了自然的本性。假若鲁国国君真要养好那只海鸟,就应该按养鸟的方法去做,让鸟儿在树林里栖息,在沙滩上漫游,到江湖中嬉戏、啄食小鱼,和其他的鸟一起自由自在地生活。鸟最怕听到人的声音,如果有人在野外弹奏乐曲,鸟听了肯定会惊飞而去,鱼听了则会游到水底,野兽听了也会逃之夭夭。只有人才会懂得欣赏乐曲。大凡事物都要适应各自的本然之性,否则只会是弄巧成拙。

庄子的朋友惠子是一个汲汲于“有用”的人,他一生追求金钱、名利、地位,他甚至嫉妒庄子的才智,想除掉他。一次,惠子滔滔不绝地对庄子说: “我有一棵大树,人们称它是樗。这棵树的树根盘屈交错,树的枝干又弯曲不直,一点不合乎规矩尺度,匠人无论做什么都不行,它长在路旁,匠人经过这里时,连看都不看它一眼。其实我觉得你的言论也像是这棵树一样,大而无用,大家都不愿意听啊!”

庄子听完以后不露声色地对他说:“难道你没有看见过野猫吗?它蹲着身子匍伏在地上,等候来往的猎物,它不管高低,到处跳跃,结果误触了机关,被困死在罗网之中。你以为他是很有用的吗?牦牛很大吧?它大得像悬挂在天上的云彩,可是它连老鼠都逮不住,它还有用吗?如今你有这样一棵树,却为它无所用途而发愁,你为什么不将它栽种在空旷的原野上呢?这样你不就既可以悠闲地徘徊在树旁,也可以逍遥自在地躺在树下小憩吗?树既能够不受刀斧损伤,也不会被别人攀援折枝,既然是无用怎么还会有这些穷困痛苦呢?”在庄子眼里,惠子要求树木应该是有用之材,那仅仅是小用, 能够不遭砍伐,精神优游至乐才算是大用。

不过,这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道理,尤其是对于那些习惯了沿袭经验、按实用理性考虑问题的普通人来说,可能是一个不切实际的要求,在竞智争勇的时代,几乎每个人都寻求实现一己之用,他们把有用作为人生价值实现的唯一手段。为了呈一时之用,他们往往会轻掷性命,像庄子笔下的野猫一样,上下跳跃总不免要跌入机关之中,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无用”和“有用”,已然反映了不同人的智慧高下差别。

《天地》篇里有则很有意味的故事。从前尧帝到华县去巡视,华县的地方官非常热情,连声向尧帝祝福,他先是祝尧长寿,被尧谢绝了;又祝尧富贵,又被谢绝了;最后,他祝尧多生些儿子,尧依旧婉言谢绝了。于是,这个官吏不解其意地问:“长寿、富贵、多子,都是大家共同的心愿,求之不得的东西你却不想要,你这是为什么啊?”尧帝平心静气地说:“你是有所不知啊,多男儿以后就会为分配财产惹出事端,你难道没有看见过许多兄弟相残的事情吗?富有固然好,可是要让别人起了歹念来算计你,那样还不如贫穷些呢。至于长寿嘛,也不是好事,年老眼花连路都走不动了,还会让人觉得讨厌,所以你这三个祝福我都不敢要啊。”

尧帝不敢接受地方官的祝福,是因为他害怕会横生枝节事端。在庄子看来,尧帝表面上清心寡欲,无为虚静,实际上是不懂得顺其自然的道理。真正的得道之人就会随遇而安,按照自然的本性看待事物的发展。看来尧帝并没有摆脱世俗成见的束缚。

难怪那个官吏要讥戏尧帝心灵固陋。他开导尧帝:“假若有很多儿子, 按他们能力各司其职,怎么会有纷争呢?富有又能与大家分享,怎么还害怕别人觊觎你的财富呢?”圣人都是随遇而安的,就像飞鸟飞行在天上没有踪迹一样,天下太平便与民同乐,天下混乱则避世闲居,等到了耄耄之年便随白云飘散,游于虚无之境,这样哪里还会有什么可忧虑的呢?这是说,真正的顺其自然是无所用心的,喜怒哀乐都不藏于心中,自然而然,也就没有所谓的“无用”和“有用”之分了。

庄子的一生充满了奇异,他不屑于平常人那种世俗观念,往往过着超凡脱俗的生活。他对一般人所鄙夷的东西都投注了极大的兴趣,化腐朽为神奇。他说:“自然像婴儿那样烂漫,我也要像婴儿一样烂漫;自然是没有界限的, 我也不心存任何的界限;自然是天性没有拘束的,我也不能有半点拘束。” 他完全是随顺自然无心无欲。

他有时甚至把自己比喻成一棵没有用途的栎树,这棵形同散木的栎树, 既不能用来做舟船,又不能用来做房梁、门窗,甚至连做棺木都不行,称得上是地地道道的无用,可是庄子却十分甘愿做这样的栎树。相比之下,一般的树虽然结满果实,高枝大叶,但总是被人采摘果实,折断枝干,最后还要被齐根锯掉,制成各式家具。而栎树却不同,它没有任何用途,无果实可采摘,无枝干供利用,当然也就没有生命之虞了。这岂不是最有用的大用吗? 怎么能说栎树是无用呢?

老子思想中也反映了这种观念,他简洁明了地表示要“知其雄,守其雌”。即使世界上都知道刚强坚韧的好处,他也愿意处于柔弱卑下的地位,并称这是人生之道。他目睹了自然界的许多现象:狂风之下,许多大树往往会被连根拔起;而柔弱的小草却能够随风而动,安然无恙。在现实生活中,凶悍强暴的人都不免要在争胜斗勇中暴毙;只有懂得屈伸进退道理的人,才会不强求成功,能委曲求全而不伤及性命。老子还特别崇尚水的性格,以此作为人生的榜样。表面上看,水是世界最柔弱的无形的,或是居于洼地沟壑,或是如霖雨一样点点滴滴,最能被人任意改变。可是水也有无坚不摧的一面,它能集聚千川百谷的水流,汇成浩浩荡荡的洪水,它一泻千里,冲毁农舍,淹没庄稼,即便是一滴滴水,只要常流不止,天长日久,也可以滴水穿石。

老子的柔弱胜刚强充分表现了道家“道法自然”的生活信念,他深谙事物的本然之性,因而能够成就大用,实现事物的价值。在老子心目中,“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善于担任将帅的人,在指挥千军万马时,不表现他的勇武之气,也不会让情绪变化无常,而是保持镇静的情绪,临危不惧,指挥若定;他善于克敌制胜,但不是和敌人正面交锋,往往是出奇不意,攻其不备, 最后夺取胜利。同样,善于用人的贤士也总是谦虚待人,甘于居人之下,然后才会赢得别人的爱戴。老子这种“不武”、“不怒”、“不与”,就是不和人争胜斗气,显示自己的“有用”之能,而是因循事物本然的规律。这也是很多人奉为至理的人生圭臬。

老子这一套战争谋略在楚汉相争的连年战争中,为刘邦深谙熟识,进一步运用到战争实践中。当时,西楚霸王项羽叱咤风云,战无不胜,他的军队也士气高昂。势单力薄的刘邦决定高筑城墙,不和他正面交战。项羽一心向刘邦挑战,他不断在城墙下向刘邦挑衅,逼他决战。刘邦每次只是笑笑说: “我宁愿斗志,也不和你斗力。”项羽听了谋士的计策,把刘邦的父亲太公

捆在刀板上,想以此激怒刘邦出城决战。刘邦还是不为所动,异常冷静地对项羽说:“你烹杀了以后,请分给我一杯羹。”后来刘邦经过长期的准备, 终于伺机打败了项羽。这是一个典型的用“不争”、“不怒”的方略达到胜利的例子。

庄子又进一步发挥了老子的思想,说:“世间最出色的辩论是不能靠语言说得清楚的;最伟大的仁也不是一般的家庭亲情仁爱;最好的廉洁并不是自我表白的那样;最坚强的勇猛也不是随便伤害别人的匹夫之勇。一人个能做到这些,那他离自然之道就差不多了。”

在庄子生活的那个时代,许多人沽名钓誉,他们以为自己一出言就能够争辩清是非曲直;把一点仁爱之心看成是博爱人类的大仁;以为自己能做到的一点便是清正廉洁;把匹夫之勇当成人类的大勇。这都是违逆了仁、廉、勇等自然本性的。那些刻意做出的所谓仁、廉、勇只是出于个人的私意,显示自己的有用和才智。庄子正是针对一般人汲汲于有用,才提出“大仁”、“大勇”、“大廉”,以廓清人的精神境界,实现人生的大用。

其实,“有用”和“无用”之间也是互相变化、互相联系的,充满了辩证关系,庄子也深谙其中道理。有一天,惠子听了庄子的一通议论之后,直截地对他说:“你的话是无用呀!”庄子便说:“你知道了无用,我才能够同你说什么是有用。你说天地算得上是广大无边了吧?然而我们每个人所需要的只是能够立足容身的那一点地方。试想,假若你从站的那块地方以外把那些‘无用’的土都挖掉,一直挖到黄皋之下,你脚下那块地方还有没有呢? 恐怕你连站也站不住了,那还有用吗?”惠子回答说:“那真的没有用了。” 庄子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那么,无用的用处不就明显了吗?怎么可以凭一孔之见,去随便分什么有用、无用呢?”

“有用”、“无用”,只是世人按经验习惯对事物所作的不同分类,并不是着眼于事物的本质规律。如果是“以道观物”,则天地万物为一体,其产生发展都是因循了自然的本性,因而从本质上看,万物都有能够利用的一面。

庄子心目中的至人、真人、神人都是不拘泥于世俗的观点,不刻意划分, “有用”或“无用”,一切都合于自然的本真之性。所以任何时候他们都不会因为眼前的利益而连累自己的精神自由,更不会为了功名利禄牺牲自己的生命。

正是以“无用”为人生的智慧,才使庄子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中都能够保持心智清醒而安时处顺。他一生潦倒,却始终都鄙视富贵财货,他宁可向监河侯贷粟度日,也不愿意厕身权贵之门,忤逆自我的真性情。

庄子一生只做过几天的漆园小官吏,以后便弃官不仕了。他把这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仕途生涯看成是伤生害性的根源,在他看来,一旦混迹仕途,心灵上始终都会笼罩着一种宠辱若惊的情绪。得到君主的恩宠,为了不失去恩宠,就会千方百计地取悦于君主;受到君主的贬斥,不甘心断送掉仕途,更是会想方设法地得到君主赏识,争取重入仕途。庄子把这些都看成是人生的累患,惟恐避之不及。

庄子一次在栗园里游玩,忽然看见一只怪异的鸟从远处飞来。这只鸟的翅膀很大,都碰到了庄子的额头,等鸟停在栗园里小憩时,庄子撩起衣服, 蹑手蹑脚地走到鸟栖息的地方附近,拿出弹弓想射下这只鸟。就在这时,他发现一只蝉正附在树叶上“知了、知了”地鸣叫着,全然不知道离它不远的

地方正有只螳螂盯着它,在伺机捕食它呢。与此同时,那只怪鸟也正凝神屏息地注视着螳螂的一举一动,要乘机啄食这只得意忘形的螳螂。庄子恍然大悟:“原来物与物之间有这么多的累患啊。”他急忙扔下弹弓,顺着原路往回走。这时守护栗园的人赶过来责骂他,以为他在偷栗子呢。

庄子经历了这件事后,一直闷闷不乐,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情形, 正是寓意了世人为追求微不足道的小用,不惜以一己生命为代价的社会悲剧。陷入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信念可言呢?庄子宁愿弃官不仕,也不愿意为跻自仕途而放弃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庄子本着自然的精神理解社会和人生, 因而他肯定了自然所表现出的规律,努力体现自然的大用,使那些受世俗鄙夷的“无用”成了真正的大用。以“无用之为用”的顺其自然,去实现他齐物逍遥的精神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