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一如的生命观

庄子还特别用梦境象征了死亡世界的优游自适,通过梦幻将死与生艺术化了,从而表现出死生一如的生命情调。

宇宙是永恒无限、川流不息的,然而生命像是白驹过隙一样飞快而短暂, 人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但还没有等到真正习惯过来,生命又匆匆逝去了。对多数人来说,生命的得而复失这一事实,是很可怕的,古希腊罗马哲学家苏格拉底甚至认为哲学就是对死亡的沉思,哲学家们最先不安于这种暂时的和有限的生存现状,因而要从生命本身中追求无限的永恒,所以他们把哲学看成是对死亡所展开的思辨。

道家回归自然的主题,启发了庄子把生与死放到自然中思考,他把人的生命过程看成是气的聚散活动:气的聚集,就是生存;气的离散,则是死亡; 死与生实际上是一回事,都是存在于万物之中的,人又何必要恋生恶死呢?

自古以来,死亡就成了悬系人心的最大团结,当庄子把生与死当作人生无法跳越过的必然阶段时,生或死就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自然现象,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时处顺,不必纠缠于这种悲喜交加的情结之中。

相传楚国有个人失掉了一块金子,他到处寻找,后来遇到一位智者,智者告诉他:“你是楚国人,又是在楚国丢失了金子,那么肯定还是楚国人拾到那块金子了,楚人丢失了金子又被楚人拾到了,这有什么可焦虑呢?”这个说法虽然透出几分荒谬,但也不失为一种自我解脱的办法。庄子正是从楚文化中汲取了许多天人的观念。他说把船藏在山谷里面,把山藏在沼泽之中, 可以说是很保险了,但是天地运行已经不知不觉地在迁徙着它们,这就像把小物品藏在大地方,以为很适宜,但不免仍要丢失。与其这样,不如把天下放置于天下,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所以庄子主张把生与死都放置于自然之中, 顺其自然变化。

庄子对待死和生,表现出淡泊无执,儒家的孔子虽然不惧死亡,但对死的问题避而不谈。他汲汲于现实人生,拒绝思考死亡一类的问题。而各种宗教宣扬的厌生慕死,却是因为不堪人生的苦难,视人生如苦海,因而宗教的生死观实际上只是为了逃避现实的苦难,是以一种扭曲了的心灵回答死亡问题。这同庄子把生命置于宇宙中间,并以生命的韵律合于自然的进程这样一种豁达的生死观不可同日而语。

庄子坦荡地想,既然天地造化出我的身体,让我勤劳地生活,又让我清闲地安度晚年,最后还让我安静地死去。那么我是怎样珍惜生命的,就应该怎样珍惜死亡,这都是大自然化育流行的结果啊!

正是这种哲学思考的结果,才使庄子对待死和生淡泊无执。他举丽妃出嫁前后一悲一喜来描述人们对待生死具有的态度,不能不说是充满诗情画意的了。

丽妃是艾地守疆吏的女儿,当她刚刚被迎娶到晋国的时候,哭得连衣服都湿透了;等到了晋王的王宫里,和晋王一同睡在豪华的床上,又一同吃美味佳肴的时候,这才后悔起当初不该哭得那样伤心。庄子以丽妃这种前后不一的态度,猜测世人又何尝不是死亡后,才后悔当初不该恋生恶死呢?

古时候的美女毛嫱和丽姬,人们喜欢用倾国倾城来形容她们的绝代美艳。可是当她们来到河边梳洗打扮时,鱼儿见了以后吓得纷纷沉到了水底; 鸟儿远远看见她们也都飞得渺无踪影,等她们到树林里散步,糜鹿望见她们的模样,掉头便跑。这就是所谓“沉鱼落雁”的由来。动物惟恐避之不及,

人却要把她们比喻成国色天香,她们是美还是丑呢?到底哪一种看法是正确的呢?庄子认为,既然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都缺乏统一的是非标准,那么生与死之间的界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谁又知道死亡不比生存更有意义呢?

相传庄子妻子死后,惠子前去吊唁,看到庄子正蹲在地上,手拿木棍, 一边敲着盆子,还一边唱着歌谣。惠子见状,不禁生起气来,就责问庄子: “你和妻子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为你生儿育女,现在她去世了,你不哭也罢了,怎么还要敲着盆子唱歌呢?这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

庄子听完以后,缓缓地站了起来,说:“不是这样的,她刚死的时候, 我悲痛欲绝,可是后来我想到,她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时,不仅没有形体, 而且还没有生命,连气息都没有,只是处在一种若有若无的状态中。以后才慢慢变成了气,再从气变成了有形状的东西,以后才成为有生命的她。现在她又变化成原来的状态,这样生来死往的变化就像春夏秋冬的四季运行一样。如今她静静地安息在天地之间,而我还哭哭啼啼,这才真是不通达生命的道理,所以我才不哭呀。”

庄子这种表面的无情无义,实际上蕴含了无限深情。他把生和死都看成是“来之不能却,去之不能止”的自然过程,所以他不像俗世中人那样悲悲戚戚。他认为平静地对待死亡,才是对死去的人最好的怀念。

等到庄子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弟子们商量着要厚葬他。庄子连忙摆摆手说:“我宁可用天地做棺椁,用日月做双壁,用星辰做珠玑玉器,再以万物做殉葬品。这样,我的葬礼还不够大吗?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弟子们忙说:“那样老鹰不是会吃掉你吗?”庄子微微一笑,说:“我在露天里会让老鹰吃掉,要是埋在土里不也要被虫蚁吃掉吗?把我从老鹰嘴里抢来给虫蚁吃,不是很偏心吗?”这真是一种“藏天下于天下”的智慧。既然生死变化都存在于宇宙之间,庄子还要分什么彼与此呢?他宁愿与日月一同生辉, 和天地成为一体。

其实,一句“死生,命也”,同样深含了庄子对生命无限眷恋的情愫, 他的真实意图并不是要否定生命,而是以他独特的方式化解人生有限与无限的冲突。他未尝不向往以八百岁为春,八百岁为秋的椿树以及长生不老的彭祖。他的化蝶之梦、观鱼之乐,以及戏千金于污泥的调侃和洒脱,无不漾溢着对生命的真挚热爱。他对生命的炽热感情,是通过否定生命的现存形态表现出来的。

庄子对那些为一己生命奔波世间的平庸之徒不屑一顾,嘲笑这些人一出世就与忧愁同生,一辈子昏昏沉沉的,那还有什么意思呢?他们只是生为一芥,死为一尘,把有限的生命耗散在追逐世间外物的劳碌中,在庄子眼里, “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与其像行尸走肉一样地活,还不如不活呢!

的确,正视死亡,才能引导人们寻求自己存在的意义,庄子正是深谙了死亡与寂灭的意义后,才格外珍惜自己的存在价值。因而他既不一味地恋生恶死,也不简单地视死如归。对死的大彻大悟,使庄子坦然地把生命交付给自然,从容地应会现实社会中纷至沓来的欢乐与痛苦,表现出死生一如的生命情调。